越是有灼灼燃烧的欲望,说明他越是从身到心地祭献给一个人。
谢景行想起在春秋判的记载幻境快结束时,陆机对他说的话。
“圣人,您知道,在我第一次见他带您来时,有多高兴吗?”青衣的魔宫丞相拢袖,将春秋判收回。
他无可奈何:“至少,他还没有彻底坏掉,他还能喜欢上一个活人。在最後的时日里,他至少不用再时时惦记着,怎麽与圣人的衣冠冢埋在一起。”
“回到我身边,就是回家吗?”谢景行将殷无极凌乱地散在枕上的黑发拢在手中,轻轻搓了搓,只觉如流水般冰冷。
他笑着叹气:“真是个傻孩子。”
他若是没有及时苏醒,回来拉他家别崖一把,他会不会就这样渐渐地走进漆夜中,直到死去?
谢景行凝视着他的睡颜,微微笑道:“我可不做你的墓碑。我哪怕放浪山水,游历天下,带的也得是一个活人,而不是一盒骨灰。”
他又说了些闲话,却没听到回音。
若是在平日里,他这磨人的小徒弟早就用各种方式勾缠上来了,现在却安静乖巧,像是尝到了情的苦,害怕了,缩进了梦里,胆怯于见他一样。
仙门大比以来的日子,殷无极似乎总是在他的左右,又是护着他,又是讨甜头,没见过他怕过谁。
他只怕师尊脆弱的躯体被他一不小心捏碎了,这样他真的会疯掉的。
“帝尊是个好情人啊。”谢景行将五指穿入他流水般滑凉的发,细细软软,鸦羽色的黑。
殷无极时而喜欢从背後抱住他的腰,把下颌放在他的肩上,极是霸道地将他整个人纳入怀中。
他又会化身少年,趴在他的膝上,用湿润含情的眼眸望向他,笑意盈盈,伸出双臂要他的拥抱或者安抚的吻。
他也会做他的漂亮温柔的情人,仗着他极盛的容貌爬上他的床,绯眸流转,勾着他丶诱着他丶由着他摆弄亲吻揉捏,哪怕被他欺负到压抑着轻喘,也要黏在他身上丶依偎着他不放。
更多时候,他是安静的,独自站在他的身边或是人群的最後,看着他在道统的倾轧中,费心费力地捏合儒道势力,增加声望。看着他明明病体沉疴,依旧替儒道学子闯出一条路。
他只会在黑夜降临时来到他的房间,用他烫热的身体与臂膀,为他带来漆夜中唯一的温暖。
从前世到今生,圣人尤爱枕着殷无极睡。现在,他的好孩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病骨,渡来灵气,好似这样就能暖热他的神魂。
也许,殷无极忍不住了,会与他吵上两句嘴,又被阴阳怪气回去。
可就算吃了闷亏,帝尊也只是自顾自地生些气。不多久,他又凑过来求和,送上些精心准备的天材地宝,去换他一个微笑。
在他面前,尊贵的魔道帝君显得太好欺负了。圣人也唯有欺负起徒弟时,最是肆无忌惮。
尤其是前世还未被他关入九幽的帝尊,在人前自持雍容,端着那君王的矜贵姿态;人後又极是知情知趣,热情温柔地缠上来,吻着他,抱着他,说些似是而非的情话。
他多情而知风月,能谈琴棋书画,诗书礼易;也能讲奇闻异事,魔洲风物。
他懂分寸,晓事理,也可以与他谈些仙魔格局丶政事法度。
如此格局眼界,与他皆在同一程度。
可殷无极却被他的师尊欺负的最惨。不仅无名无分地跟了圣人,还被他关进了九幽近三百年。
至于在九幽下他到底做了什麽,圣人想起就头疼,简直不想回忆。
倘若他还是早年的天问先生,而不是登圣後压抑冰冷,七情六欲皆淡漠的儒门圣人,这样漂亮丶温柔又痴心的情人早就被他收为道侣,合契带回家了。
哪还用贵为帝尊殷无极追在他身後,连名分都不要,向他苦苦地求一个十年相伴。
谢景行支颐,看向他家沉睡的漂亮徒弟,心想:“我好苛刻,喜欢我的人也真是可怜。”
哪怕他总是戏谑他是个小漂亮,也只是言语上欺负他几句,见他无奈的神色罢了。
其实,圣人早已不在乎浅薄的皮相。
色相红尘,皆是红颜白骨。无论怎样的美人,做出怎样妖娆动人的姿态,他都是真正的圣贤君子,无情无欲,从未一顾。
可当他真正睡了殷别崖时,圣人才懊恼地想:原来我也是俗人,也有一种容色是我的心头好。原来,我也爱这一抹波光流转丶如火如荼的鲜活。
鲜活啊。
是与那高居神坛之上,早已活成一尊寒冰神像的圣人,截然不同的灼灼。
如今,最好的春光已经从殷无极的身上流逝了,他的生命进入了漫漫的孤寂寒冬。
他久居至高王座,神情孤冷疲倦,好似心火已经燃尽,只剩下空旷的灰烬。
他身体里越发澎湃的魔气,却昭示着极端的危险。
他行走在危崖边缘,只要踏空,就能坠下去,粉身碎骨。他却振衣拂袖,毫不犹豫地向着深渊走去,哪怕前方是死亡。
剑为骨,道为魂,诗为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