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到得次日,那宋江率麾下诸将也入了灵溪镇,卢俊义躬亲迎了,两簇兵马合做一处,一发驻扎了。因宋江此番先破东平府,便自做了第一把交椅,再不推却。当日又大设筵席,将来酒肉,教诸头领饱餐阔饮了一回,其後宋江亲自点兵,杀到那东昌府南门外,支起锣鼓,直来价天地搦战。那府中兵马都监张清听得他等邀战,便来赴会,宋江看了一回,原只是个英武少年郎,却果真好本事,那一手飞石使得直有造化之妙,当日便教他一发打伤了呼延灼丶徐宁等十五员梁山头领,又虏了刘唐去。是夜宋江与卢俊义丶吴用两个议事,形容甚哀,只道:“却是苦也,莫不是天不教我取它城池?今番一战,虽捉了他两个副将,却伤了我恁多兄弟,只是不值。”
吴用道:“哥哥且莫说这等丧气话,我看那张清时,飞石虽猛,枪棒身手只做寻常,先前却是有所依仗,全凭着他那两个副将押阵,方有罅隙来使那飞石,如今教我等拿了这两个,他只做孤掌难鸣。今番我有一计,定能生擒得他来。”
宋江大喜,忙问何计,吴用因道:“我等连日攻城,短粮已久,不若借此传讯山寨,只管安措几个头领前来济粮,却分做两路,水上一趟,陆上一彪,那张清气盛,只是个一味狂傲的,见我等粮草一到,必逞骁勇来劫,到时我等水陆并行,策应则个,一发拿下此人。”
宋江击案道:“极是好!”
卢俊义也道:“此计颇可行。”
当时便唤来戴宗,点了武松丶孙立丶黄信几个头领押运粮草,写做一封帖儿,油纸敷了,教他即刻送回山寨。
其馀几日,那张清自来营前搦了几回战,宋军只是按捺不出,那张清本是个心气高的,此番更长了三分气焰,一日搦战无果,只高声骂道:“甚麽三百丈梁山?原不过三撮泥和的坟包儿!什麽八百里水泊?原不过八桶粪浇灌的刍秽洼儿!甚麽一百条赤胆雄心的好汉?原不过一百条藏头包脑的硕鼠!尔等贼子,敢吃本将军一枪麽?却全是酒囊饭袋,无一个当真济事!”
直听得营中衆好汉怒不可遏,当时阮小七丶史进几个鲁莽,骂道:“聒噪杀才!这便去取他头来!”
便要跳将出去迎战,只教吴用呵斥了,道:“好汉不怕人激,你等理会他作甚?却只管安稳歇了,好吃好喝,把精气养饱,今朝最早日沉,最晚初更,必定教你等大显身手!”
史进犹自不忿,道:“军师哥哥莫不是空头许诺?”
郭盛因笑他道:“军师素来神机妙算,几时有误?大郎便安心就是,山寨运粮人马已走了三日,今日该当到了,到时引蛇出洞,自有你杀敌破阵之时。”
史进才不吭气,自回了帐下,舞了一回棍,因嫌那短棍尖头处前番交战时破了个叉,又自取刀削了一回,只刮得圆圆的,才肯欢喜。
果然酉时刚过,一伏路喽罗便来相报,道:“山寨粮草已押到了,有百十车马,目下只在镇西北处十里外走着。”
吴用道:“甚好,那张清必然来袭,我等只去埋伏。”
点了史进丶郭盛丶吕方丶燕青几个率兵去陆上拦截,三阮丶二张丶两童几个下河处伏了。
且说史进丶燕青等人赶到驿道外,寻了处僻静榛莽匿了,几个好汉就此按捺不动,只把眼将那官道牢牢钉了。过得一时,果见张清引了一干人马,自那东南方向来了,先是四下打探一气,才兀自在驿道左首一幽暗处藏了身。史进因急切道:“那狗贼就在眼前,不若这便杀将出去,与他一发厮拼了。”
燕青笑道:“甚好,我来做前锋,大郎引弓押阵,那厮飞石来打时,我便折了,大郎再一箭射穿他心肝,好为兄弟我报雠。”
史进道:“使不得,我射箭却是不中用。”
郭盛听得一回,笑道:“大郎任气,说糊涂话时便也罢了,小乙哥也只管揶揄他。大郎却当那张清一手飞石只是吃素的?不等你近身时,便叫他放倒了。我等只在此处等候,伺机而动才是上策。”
史进心里计较了一回,想必此时去杀,胜算到底不大,因笑道:“我自然省得,先只是说来做耍。”
燕青道:“原是做耍,我还道大郎端的那般狠心,直要小乙去送了性命,心下正值悲壮,绝命诗也得了一首。”
史进方才听出他话里谑浪,啐道:“你这厮全没一句好话,只当我做那铁牛大哥一般作弄。”
燕青道:“大郎此言差矣,你与李大哥哪里一样?却是全个不同。”
几人说的一时,天色渐沉,星月初上,忽见那驿道尽头远远来了一簇人,引车驱马,浩浩荡荡,正是那梁山泊送粮的到了。
几人当下再无多话,只一律屏了气,睃一回粮队,睃一回张清等人的藏匿处,只度时机出手。那粮队愈行愈近,史进忽地心下剧跳,把眼钉了那车队顶前的两人,心道:“望那左首披头散发的头陀,自是武都头了,那右首的一个,手里家夥倒似条禅杖,望他身形时,却莫不是我鲁家哥哥?”自是不肯来信,心道:“敢是我心中想念哥哥,却是看花了去。哥哥前番受伤,只养了不及二十日,哪里能成行?况前番我听郭盛哥哥道,那军师亲点了几个押粮头领名目,止有武都头几个,也不曾提到我鲁家哥哥。”
当下只是紧紧盯住那人形,一眼也不肯眨了去,却是愈看愈似那鲁智深,见他等过了条陇子,行到松柏林间,眼见的越发近了,他只感脚尖连心头都教揪做一线,只来紧得作痛,喉头也似教火烫了一回,端的灼热发哑,人一时只是痴了。
不提防那厢吕方忽低声道:“那先头一个押车的莫不是那鲁智深师傅?却不曾听说他也在列中。”
史进教他一说,登时省过来,急道:“那当真是我鲁家哥哥?”
郭盛因看他一趟,见他倒似是大梦初寤般,叹道:“确是那和尚,端的也是个自作主张的,今番只是不请自来了。”
史进心下跳得又是紧促了几分,暗道:“我却要亲眼看清了时方才肯信。”再望那车马时,却恨教一丛草岗子遮了大半去,只是瞧不真切,当时见那燕青面前畅朗些,因踅摸了去,燕青见他贴身挨在身畔,低声道:“大郎还窥作甚?就差走到跟前了,莫还怕看走了眼去?”
当时史进却一心只在鲁智深处,只听他不见,也不来作答,燕青只来暗暗望他,见他忽地捏掌挝了自己胸口一拳,惊道:“大郎恁生自残,莫吓我。”
史进其时教自己擂得一下,襟前隐隐作痛,倒省过来,笑道:“你这厮怕甚?我先前想到鲁家哥哥,心中欢喜,却又怕那究竟不是他,终只做空欢喜一场,权且先自打一回,只提醒我莫欢喜的太早。此刻倒瞧清了那当真是我鲁家哥哥,这痛一下又算甚?便是挨一刀也不妨事。”
当时说完,便不在意,只是绰紧手上短棒,只待杀将出去。那燕青听他一番言语,却是身心俱震,半刻才暗道:“罢了,罢了,他兀自是个天真未脱的,适才那一番话何等深情,便是教我这等油嘴子来对他说时,也当如履薄冰丶汗湿了胸襟去,他却只说的那般坦荡,又是浑然天成,想来他心中已全无罅隙,只是肯容那鲁智深一个,却万没有别个的容身之地了。”
且说几人又伏了一时,眼见得那一彪运粮人马走得愈近,离他等不过五六丈开外了,当是时,忽得一阵疾响,衆人把眼望时,原来却是那张清终究按捺不住,一片飞石打出,直打往那鲁智深去。鲁智深那厢早睃见了张清,因前番得了吴用的主张,教他等陆上粮队定要佯败,直诓得那张清夺了粮草,趁胜再去水上,才好一网打尽,因此这和尚却是假意不来提防,叫他正正打在额头,登时血流如注,心里骂道:“直娘贼,洒家倒小觑了那杀才,叵耐这石子儿倒利害得紧,直打得洒家头昏眼花。”
当下只望後仰倒而去,武松见状大惊,急急来扶,那张清一衆已是倾囊而出,抢粮砸车,不必细说。
当时史进见鲁智深中招,心中又惊又怒,还哪里能安生候着,直要杀将出去,却只教郭盛丶燕青两个生生按住,郭盛急道:“大郎休得鲁莽,却误了大事,你若此刻杀将去了,只做打草惊蛇,教张清那厮知晓我等有了埋伏,却万不肯再中计了。”
史进怒道:“你等放手,莫教我眼看着那贼人害了我鲁家哥哥性命去?”
郭盛道:“莫说凶话!那一招虽望着骇人,倒不害命,鲁大师自能捱的。大郎且再安心耐上半刻,等那厮下得河去,我等再从後一发儿围住,到时瓮中捉鼈,端的才是万无一失;若是大郎此刻鲁莽杀出时,定直坏了军师大计,当真以私害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