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罪,都有苦衷,我都不原谅。”文瑜打断明玉,咬唇说道:“夫人宽容,却不能要求我也宽容。”
她声音冰冷,可明玉分明看到她眼皮颤抖,流露出割舍痛楚之意。孽缘一场,明玉亦无可奈何。
“我是局外人,说什麽都没有份量,即便刚刚那几句,都显得慷他人之慨。你遭灭门之灾,想来需过些日子才能平复。但你还年轻,往後路很长,千万不要轻生。对了,你以後有什麽去处?”
“我没有去处。”文瑜含泪摇头。
她家人都死绝,只剩几房远亲。但一个孤女,又被匪贼所掳,即便自称还有清白,也难免遭到流言污蔑,以致生活艰难。而她性情刚烈倔强,绝不是可以受气偷生的,往後怎麽办?明玉有些同情。
“民女粗苯,却略通文字女红,夫人如不嫌弃,民女斗胆恳请夫人收留,执帚扫席,刺绣文书,民女都做得。”
文瑜眼泪泫然,几乎是乞求模样。
明玉微微敛眉,凝了半晌。
“我与文姑娘萍水相逢,救你一命,是不忍见你死,收留你,却逾越常情。”
“民女知道。”文瑜点头。
明玉接着说:“你伯父,也就是已故的幽城城令,听闻在此间一手遮天,行过不少中饱私囊丶欺上压下之事。不过逝者已矣,与你都没有关系。但你识文断字,聪明伶俐,想来也听过一些他在朝中作大员的故交吧?”
“听过。”文瑜敏锐,领会得明玉话里的意思。
她的伯父能在幽樊呼风唤雨,因出身豪族,又得朝中幽樊出身的官员结交包庇,其中有巡检,也不乏身居阳城的达官。文瑜不知道全部,但来往频繁的几个她还是有所耳闻。
宝镜送上纸笔,明玉说道:“我需提醒你,你今日可以不写,若是写了,往後只有我庇护你,再无回头路。”
文瑜俯身深拜答道:“从前伯父恃权巧取豪夺,民女在闺中不问外间事,未能劝诫。如今遭逢大祸,方知人俱有兴亡之责。国之蠹虫,理应除之,民女若能出一份力,死而无憾。”
于是提笔写了几个名字,交给宝镜。
*
褚策攻幽城,分三面进攻,令西关军扼守去往中州通道,以绝後患。
他与绿巾激战两日,不分昼夜。而那丁江也不愧是草莽英雄,武艺超群,宁死不降,带着手下人硬生生从西南薄弱处杀出一条血路。
褚策派韩宁正面迎战,自己则带人进城,欲从後方袭击丁江。却不想幽城之中的绿巾,个个骨头极硬,都抱了赴死的决心截堵王军,护首领丁江出逃。他们与褚策亲卫队缠斗良久,退至钟楼附近,褚策追杀,却未料到钟楼上正潜伏一神弓手。
这神弓手正是丁江手下一员猛将,操一张三尺大弩,数箭并发,箭木羽长数寸,一射三百馀步。他目标精确,只为暗袭褚策。
褚策一心追丁江,先前远远瞟得钟楼上并无人影,又觉得隔得遥远,便大意了。只跨马挥刀杀敌,大开大合,一股猛虎下山生风之势,使人无以近身。却听身後一声惊呼“君侯小心!”
薛决云从马上跃起,纵贯跃入空中,拔出长剑,朝前方奋力竖劈。登时,群箭一劈为二。
紧接着,又有箭迅猛飞来,但时机已过,褚策及亲卫已有防备。亲卫挡他两侧,拔马在道上飞奔,那箭势开始凌乱。而薛决云,如青鸟一般,沿着钟楼的墙翩动几下,化成一道虚影,往钟楼顶上钻去。
幽城之战自是大获全胜,韩宁虽身负数伤,却得以击毙丁江。
王军入城後,褚策没有再依照在樊城做的点人头那一套高压恫吓,反而十分宽容,对城中平民加以抚慰。薛决云见得更加钦佩,心生向往。
而这不过因为,幽城与樊城情况不同,连日围城,绿巾在幽城中多行惨酷掠夺之事,幽城中人饱受其苦,早已倒戈心向王军。这等于他们自己内部清洗了一遍,已黑白分明,无需褚策再多此一举。
明玉进城路上,听裴恭说了薛决云钟楼之下为褚策挡箭一事。
这事由当日褚策身边亲卫传得四散,说得是绘声绘色,都称赞薛决云剑法绝妙,机敏无双。
明玉知晓裴恭是在逗她,看她有何反应。她装作不理,却留了个心眼,到褚策住处,不做声张,稍作梳洗,就在房中竖着耳朵聆听,等褚策回来。
听得外头有声,是女子说话,清亮又恬静——
“承君侯让,决云才小胜一局,君侯方才指点,一针见血,决云回去必定要好好钻研。”
褚策大笑道:“小小建议,称不上指点,薛姑娘剑法道微而易,意幽而深,我是大开眼界,方知越女剑名不虚传。”
这二人先前兴起,稍作切磋比试,褚策胜两局,薛决云胜一局,亦有将领在旁观看,都高声喝彩,叹这等比试罕见。
明玉在房中听见,极为不快。
想她常要褚策指点,褚策看她耍几招,便说“没什麽好教的,你接着练吧”,一脸漫不经心。可如今对着薛决云,他好似觅得知音,切磋兴浓。
明玉本想出去亲眼看看,这两人怎麽就一见如故了?却朝镜子里瞟一眼,觉得脸上胭脂摸多了些,太过浮夸,便拿丝帕擦浅了唇颊,端了一个水盆,若无其事开门出去。
出门转左,假装去厨房,走了两步,侧头望褚策方向。阳光有些刺眼,她看不清楚,只隐约瞧着褚策蓦地驻足。
她挡了挡眼睛,惊奇说:“咦?三哥回来了。”
褚策一时没动,明玉调了个方向,朝他走过去,眼睛避开薛决云,一脸浅笑说:“你那房间也太乱了,我收拾收拾。”
她刚刚说完,手中的水盆旋被褚策抢过,丢到地上。他脸上带着薄怒,一把将明玉扛在肩上,明玉挣扎,他大声吼,“别动!”
“哎呀,不得了了,这光天化日丶衆目睽睽的,这是要干什麽呀…。”
岳子期前脚进院子就目睹这场好戏,故意大呼小叫,做作得很。却发现还有几个闲散人等,也杵在院里张着嘴看稀奇,便上前一个个敲醒,拉走。
“走走走!还站这儿干嘛呢,听墙角麽?君侯忙,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明玉脸上发烧,心里突跳,有点怨褚策人前太孟浪,但不知怎麽,又被他蛮横的举动激出一点甜意。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改了好多遍。最後看来还算顺畅,其实写的时候遇到各种问题,为了实现一个结果,不断地倒推,又要布置环境,让情节显得合理,但布置环境还要想很多细节。预想几种方案,出现选择困难症。。。
我很喜欢罗冰,来自底层的年轻人,是绿巾真正的初心。他回顾自己一生,很压抑,就像所有迷茫的人,浑身是劲却不知道往哪使,使了,发现错了,再使,又错了。这是人生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