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顶男人大声地啧了一声,摇着他肥胖的头颅。「您如果不修改,说不定就不会发生事故了。」
「的确如此,可是我们也将永远无从得知奥列格上尉记忆里的真相,也就找不到他心理创伤的根源,无法将他真正治愈。」
「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中年男人在莫德里奇的逼视下垂下目光,「我想总有其他办法。不会导致事故的办法。」
「莫德里奇医生,我当然能理解您迫切想帮助病人的意愿……」先前的白发股东慢条斯理,甚至开始掏出一条丝绸手帕擦拭眼镜片上不存在的灰尘,「可是您是一位医生。您一定比我们都清楚好的动机未必会産生好的结果。」
「是的,我承认。这次的事故我或许有责任,我可以向奥列格的家人或者外面的记者们道歉,但不会承认我错在修改了VR模拟器中的虚拟场景。」莫德里奇挺直胸膛,语气平稳而坚决,「不管是怎样的技术,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人。认为人的心理困境用几十种模拟情境就能涵盖和治愈,这本身就是反人类的。再说,适当调整和修改VR情境确实是系统功能的一部分,这种设定的存在难道不就是为了能够有针对性地对场景进行调整吗?」
「可是在您之前,很少有人这样频繁地修改场景。您真的不愿意反思一下自己的做法丶而要把责任推给这项技术本身?」
莫德里奇咬了咬嘴唇,却没有挪开视线。
「我们的确希望您能公开道歉,向上尉本人丶他的妻子和孩子,承认您在引导方案上的失误。」
「我本来就是这麽打算的。」
「您还得公开向VR技术的专利持有方以及模拟器生産厂商道歉,保证在以後的治疗中尽量不再修改原本安全的预设场景,并向公衆说明VR引导技术非常成熟可靠——这次意外是您的判断失误,而不是器材或者技术的原因。」
「那麽我也需要道歉,我是会诊小组的组长,莫德里奇医生的模拟方案经过我们组内讨论才通过的。」科瓦奇用力甩开拉住自己袖子的年长上司,也站起身来。
对方没有看他,空洞的眼神甚至似乎没有在看着任何一个人。「当然我们会给您充分的时间思考。您愿意道歉并做出承诺的话自然最好,我们都知道您确实是非常出色的治疗引导师,也都希望您能留在这儿更多地帮助他人;但如果不愿意的话……我想国内没有任何医院或者机构将会愿意接纳一个危险角色——太危险了。」
莫德里奇的指甲依然深深陷在手掌里。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下定了决心,也记不清愤怒和勇气在心里滚动几个来回。他只记得自己的声音回荡在会议室里,令面前所有的嘴脸露出满意的轻笑。
——「谢谢,我确实需要思考几天。」
三天之後莫德里奇拿着一张密密麻麻的打印纸来到科瓦奇的办公室时,曼朱基齐正好也在,他当场叫喊出声。莫德里奇这次没有打断他,静静地听他发泄完才开口。「你听我说。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我也需要稳定的收入。否则——」
「像你这样的人工作哪里都能找到!凭什麽答应这麽不合理的要求!你知道他们那些狗屁说法根本不是为了患者考虑,只是想要赚钱!」
「——否则我没有办法继续照顾伊万。」他坚持说完最後半句话。
「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他可以照顾好自己!」
莫德里奇略微提高嗓门,「不像你想得那麽简单。我又不是他的血缘亲属,志愿者会定期回访,还会抽查我的银行账户判断经济状况是不是足够负担起伊万的生活。如果我失去工作,伊万就得回到福利机构了!」
「可是真他妈的憋屈啊,我都不甘心,你怎麽会愿意?!你怎麽能对这种人渣妥协呢?!」
莫德里奇觉得心脏乱糟糟纠结成一团。他也想学着电影或者小说里的主角那般挺直高傲的脊背,一点点撕碎金钱和利益的合同,甩向面前那些丑陋的脸如同降下一阵嘲讽的雪花,然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像个真正的英雄。
可是他不能。
「不愿意。我当然有自己的坚持和想法,可是那样的话伊万要怎麽办?你告诉我他要怎麽办?」莫德里奇胳膊抱在胸前,语气比往日稍显尖锐,却依然平静。他紧紧盯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曼朱基齐,直至後者被他看得转过脸去,「或许对于有些人来说热血的理想丶信念比生活更重要,但我不行。我只是个普通人,得生活下去,我得……过我的日子啊。」
所以他难看地挣扎又妥协,像一只梦想和骨头都被弯折了的鸟。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德里奇咬着嘴唇,挪动桌上的一只马克杯,将稿纸压在下面。这时透明玻璃门被拉开——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他的眉头紧紧扭曲在一块儿,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胸口依然不住地上下起伏,仿佛刚刚跑完长距离的马拉松。
「科瓦奇先生,你——」
「昨天……昨天又有记者写了奥列格那事的报道。该死的,也不知是谁泄露给这些混蛋——董事会的人……」
他看到压在茶杯下面的致歉声明,目光快速游移。「我是迪纳摩的VR治疗引导师卢卡·莫德里奇,也是负责米哈伊尔·奥列格上尉发生意外的VR场景模拟的第一引导师……」
科瓦奇抓起杯子朝着办公室的门扔了出去,杯子准确命中玻璃门,巨响与碎片一道扩散丶飞溅,引得走廊上的人纷纷探出头来。
「他们反悔了,认为直接解雇你是平息舆论的最好方式。」科瓦奇的声音听起来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他从裤子口袋里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卢卡,我很抱歉。我尽力了……」
莫德里奇一边摇头一边仔细阅读纸张上的文字,曼朱基齐的咒骂丶科瓦奇的叹气声丶清洁人员扫动玻璃碎片的声响都离他远去。读完最後一行之後他从桌上抓起一根笔,手指却拔不开笔盖。莫德里奇深深吸气,用左手帮忙摁住水笔的一头,终于成功地在离职报告底部的横线签上名字。
他转身冲他们笑了笑,将那几张薄纸轻轻抚平,放在自己准备好丶现在却毫无用途的致歉声明上。然後莫德里奇低着头,跨过门口那堆碎片,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一路上他专心思索一些彼此不相干的事,今天是不是可以早些回家,奥列格的恐惧症接下去要怎麽设计方案,刚才桌上如果是按动式的圆珠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