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我觉得还是早一些告诉你比较好。」
拉基蒂奇正皱着眉头拨动盘子里的大块生菜,听见莫德里奇这麽一说,顿时擡起脸。
「还记得之前我们医院的医疗事故吗?因为那件事,我被解雇了。」莫德里奇给自己盛了一勺炖肉,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明天我会晚一些回家」或者「你的美术作业落在阳台上了」。
伊万睁大眼睛,手里的叉子还在不安分地晃动,似乎在等待下文。
「所以我得尽快找新的工作,最好离家近一些。这样才能不违反当时在福利部门签订的……领养协议。」说到最後一个单词的时候,莫德里奇终于稍微垂下脑袋。
拉基蒂奇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卢卡,真的是你的错吗?新闻里说的那个孩子——他现在没事了吧?」
短暂沉默片刻之後莫德里奇轻微点点头,「是的,我有点太着急。我知道他一定是创後应激障碍,却忽略了奥列格自己就是个催眠治疗师。」
「你在难过吗?」少年认真地望进对方的眼睛,「你看起来……」
他抿了一下嘴唇,放下勺子,将双臂抱在胸口,「嗯,我只是觉得抱歉。因为我让他相信我能还给他原先的爸爸,却没能做到。」
「卢卡,我——我一定可以帮上你的忙!」
莫德里奇这次没有笑,只是嘴唇附近的线条略微紧了紧,明亮的浅褐色眼珠里充满认真。他稍微侧过脑袋,语气里不带丝毫调侃,「那麽,你有什麽计划?」
「呃,如果钱暂时不够的话,我这里存了一些,虽然不太多……」拉基蒂奇已经放下叉子,双手的手指缠在一块儿,像是绕了个结,「我——我还可以多打几份工!请店长安排我每天都打工!这一定没有问题!」
「伊万——」餐桌对面的监护人拖长声调。
「那个,我也可以丶可以不去上学,只要能赚到钱,就能养活自己。我有手有脚的,没什麽事不能做。」
重新拿起勺子的莫德里奇手腕瞬间脱力,饭勺咣当一声撞上盘子边缘。「那样的话我就真的要被送去警察局了,罪名恐怕是虐待儿童。然後还会永久失去监护权。」
「为丶为什麽?我是自愿的!」少年鼓着腮帮,满脸的不服气。「如果有人来找你的麻烦,我可以跟他们解释,我会说你对我很好,不存在虐待什麽的,我身上也没有伤——」
「伊万,谢谢你。」莫德里奇终于忍不住,嘴唇周围的硬邦邦线条软化成温柔的笑意。「我很高兴,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勇敢和善良。」
伊万的脸微微涨红,他垂下头,转而开始认真对付盘子里剩下的绿色蔬菜。「我真的可以帮你,你为什麽总是不信呢……」
莫德里奇清了清喉咙,起身走回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叠厚厚的纸本。「伊万,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这是办理领养手续时我签下的文件,里面有很多的条目和细则,包括承诺你读完中学丶在年满十八岁之前负担你全部的生活开销丶随时接受志愿者的回访,诸如此类。我认为这种协议是有必要的,防止有些人出于一些邪恶的目的去收养孩子。」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是孩子了!」伊万眼睛里亮晶晶的,手中挥舞着叉子抗议,「十八岁又怎样?卢卡,你是学心理学的,你明明知道我比同样年龄的孩子成熟!因为丶因为我比他们经历过的都多——」
一转眼委屈的眼泪已经堆积在眼眶边缘,一晃一晃的,似乎下一秒钟就要滚落下来。
莫德里奇习惯性扯过一张纸巾,被少年一把抢了过去。「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很了不起。」他伸长胳膊,手掌轻轻盖上拉基蒂奇紧握的拳头,它们正抵住餐桌边缘不停颤抖。「你确实不是孩子了,你比我想象中更懂事,你也比很多不称职的大人更成熟。但是——」
听到这个具有转折意味的词语,伊万猛地擡起头,湿润的眼珠盯着莫德里奇不放。
「其实我也不认为区分一个人心智是否成熟的标准可以简单地归为年龄。我见过许多人,有些还没满十八岁已经非常老练,有些则永远幼稚得像长不大的孩子,尽管他们自己都已经做了父母。」莫德里奇安慰地拍着伊万的手背,感到少年紧绷的情绪一点点放松下来。「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规定十八岁是一条界限,那麽十八岁的前一天和後一天,一个人的心智又能发生多大的变化?」
伊万咬紧嘴唇,小幅度地点头表示赞同。
「但是没办法,年龄就是法律上成年的标志。有了这个固定的标准,很多事情就会好办许多,虽然它并不一定符合所有人的情况,但一定符合绝大多数状况。所以它依然是合理的。」
「你们有那种测试的对不对?可以测出一个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莫德里奇歪着头认真思索一下,「算是有,但是我想这样的结果应该不会被福利机构认可,所以也就没有办法——」
「我会告诉她们我很清楚在做什麽,我已经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伊万再次挺直胸膛,灰绿色眼睛里的光芒越发闪耀,「我也想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
莫德里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我明白你的想法,也明白你确实长大了。但是我更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我没有——」
「请你相信我,我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也不会失去监护权。现在的生活不会改变,我不会离开你。」莫德里奇这次没有揉他的脑袋,而是微笑着向他伸出掌心。「伊万,相信我。」
在对方和往常一样坚定又温和的目光中,拉基蒂奇终于点点头,展开攥成一团的手指,轻轻同莫德里奇击掌。他的手干燥又温暖,像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监护人,令人安心。
莫德里奇本应有这样的自信,可是他的信心在求职接连受挫之後略微收缩,如同一只放得太久丶表皮起皱的气球。他开始努力回想面试时对方的表情是否有更深的寓意,或者握手和再见时的眼神是不是已经有了婉拒的含义。
邮箱里渐渐累积起一些邮件,来自不同的医院或者心理康复中心,内容却大同小异——或直白丶或委婉的谢绝。
他忽然想起审查会议时发言的人群,镜片後面的目光,嘴唇向上扭曲,弯成一个轻蔑的笑,「没有任何医院将会愿意接纳一个危险角色!」
莫德里奇心神不宁地踩下离合器,探着头寻找空位。这次去医院是取回自己剩下的一些个人物件,不会花太长时间的——可是泊进车位之後却突然降下浓厚的雾,四周的一切都仿佛浸泡在白茫茫的牛奶之中,他解开安全带,嘟嘟囔囔地拉动车门。
刚一下车,湿润寒冷的水雾便将他浓密地包裹,每一团吸进喉咙的空气都含着轻微的烧灼感。大雾实在过于浓厚,他只得将身体的行动交给肌肉记忆和内置的方向感,却始终没能找到穿进办公楼的那条小路。
莫德里奇变得有些慌张,他想起和伊万一起看的惊悚电影《寂静岭》,里面的女主角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来到一个充满浓雾的世界,然後再也没能驱车离开。他加快步伐试图穿过雾气,可是明明已经狂奔许久,四周的景色还是没有丝毫变化,没有其他的人影,也没有丝毫表示有活物存在的声音。莫德里奇觉得他比电影里的女主角还要糟糕,她至少还遇到了正常的人类同伴和长着三角头的怪物。
他再一次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找不到出路,喉头无法控制地紧缩,牵动着食管和胃一起刺痛。莫德里奇透过浓雾看到灰黄色的石头和黑色的枯枝,烧焦的树林向天空伸出手,如同凄厉的母亲讨要生命。
放大的心跳急促而激越,咚咚撞击着耳膜,像催命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