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沉没于记忆的深海,老教授的脸一明一灭地在咖啡厅的灯光中浮动,声音低沉而忧伤。「卢卡,你看上去总是很好,可是你不快乐。」莫德里奇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只剩下面露歉意的舍甫琴科,「我猜,这一定是您选择心理学的理由。」
莫德里奇回到家中的时候伊万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了,但是屋子里没开灯,导致他按下开关的瞬间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影,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你的小组活动结束了?怎麽不开灯?」
拉基蒂奇自肩上卸下书包,「我也刚到家,还没来得及呢。」
莫德里奇已经换好鞋走进厨房洗手,然後拉开冰箱门搜寻可以用来充饥的食物。「伊万,吃过了饭吗?」
「嗯,在同学家里吃的。你呢?」
莫德里奇想了想,决定向他隐瞒下午与律师的会面。「我刚从研究所回来,还没来得及吃。」
「哦……你最近真是好忙。那我先回房里看书,明天还有测试,要准备一下。」伊万抱起书包冲他笑了笑,然後走回自己的房间。
莫德里奇盯着冰箱门上一瓶快要吃完的pasta酱发呆,他突然反应过来休完冬假之後伊万已经升入九年级了。学校开来的书单长了七厘米,拿回家的小测验卷也比上学期厚了四分之一,总是笑眯眯的洛丽丝太太不再负责伊万的班,新来的那位先生好像姓布莱克?还是史密斯?莫德里奇一时想不起来,而他确信伊万只在开学的时候说过一次,那会儿脸上还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神情。
莫德里奇心不在焉地将面条扔进正在咕嘟冒泡的开水里,看着它们在热水中逐渐软化,然後上下翻滚丶互相纠缠,打成绕作一团的结。
就像这段时间以来乱七八糟的日子。
不记得从什麽时候起饭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忙到他几乎忘却自己临时监护人的身份。
莫德里奇拧小炉子上的火,走到伊万的卧室门前。房门虚掩着,门缝下流出长条状的黄色亮光,软软地浸润着乌亮的木地板。他稍微清了下喉咙,刚打算敲门——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却突然传出歌声,于是他只好放弃,转身跑去接电话。
「温格教授,您好。」
「嗨卢卡,晚上好。你上次拜托我的事已经帮你问过了,在政府福利机构的朋友告诉我如果确定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海布里确实可以提出医疗介入申请。但是——」
莫德里奇点点头,「您说。」
「卢卡,海布里的确可以暂时取得那孩子的监护权。但是领养手续……可能至少需要永久签证或是本地居民才可以办理。抱歉,卢卡。我可能帮不上你的忙。不过如果你只是想把他交给我们,这肯定没问题。」
「您已经帮我很多了,谢谢您,教授。」
莫德里奇切断通话之後看到卧室的门打开了,伊万探出脑袋,「刚刚有事吗?」
他摇摇头,「我煮了面,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再吃点儿。是不是吵到你复习了?」
「当然没有。我晚上吃得挺好,你赶紧吃饭吧,别饿坏了。」拉基蒂奇这次轻轻带上房门,锁舌收起又弹出,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我得找时间同他聊聊……这孩子……
等到莫德里奇又困又倦地钻进被子,晕乎乎的脑袋里还交替转动着毕业论文丶面试丶监护人和抚养权,以及伊万。他的思维仿佛变成食品处理机的叶片,把所有忧虑统统搅碎打散又充分混合,直至充满每一个毛孔。
画面一转他又看到自己,背着小小的书包离开与家人暂住的避难所,一步步地朝着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亲戚们家里挪动。夕阳昏热而沉滞,在他矮小的身体後面拉出极细极长的巨大黑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体内的时钟,将年幼的男孩强行扭转至成人。
「您真是一个非常善良又内心强大的人,很了不起。」分别时舍甫琴科第一次郑重地同莫德里奇握手,目光不再是平淡无波的公事公办,而是流露出夹杂着私人情绪的称赞与肯定。
不,我没有那麽高尚。只是在不该长大的年纪里被迫长大,被迫学会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必备技能……
我不希望这世界上再多出一些像自己一样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