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的指针逐渐向右下方偏移,较短的那根从水平的位置缓慢掉落,最终和竖直向下的长针形成一个极小的锐角。莫德里奇在表格里填上最後一个数字,张开双并臂向後倒去,後脑撞上靠椅椅背。他擡头看一眼办公室里的钟,迅速地保存文档,关机,整理桌面,把空掉的咖啡杯拿到洗手间里冲洗干净。
等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贝尔正在公共书架上翻找着什麽。「喂你别把顺序弄乱了。」莫德里奇的眉毛稍微紧了一下。
贝尔的论文最近似乎进展不佳,总是蔫头耷脑地如同一颗失了水的草,路过他隔间的时候也很少出言调侃了。莫德里奇倒落得个耳根清净。
只是今天他看上去又变得精力充沛起来,估计是实验顺利的缘故。他从一摞书本後面擡头,「卢卡,你走得好早。」
莫德里奇嗯了一声,用夹子夹好最後一张散落的文件,然後将背包甩上肩膀。
「怎麽,难道是为周末的什麽亲子活动做准备吗?」他笑得不怀好意,并且仗着身高优势试图来揉搓莫德里奇的脑袋,後者则一眼看穿他的意图,动作灵敏地跳到一边。
「让开,我下午约了人,不想迟到。」莫德里奇并不打算理会身後发出的咿咿呀呀怪叫,却还是做了一句让这群无风不起浪的家夥们消停下来的补充。「想什麽呢?是拉基蒂奇家的律师,我找他商量抚养权的事。」
「你真是个好爸爸。」贝尔终于让路,但又跑到帕夫柳琴科那儿捣乱,害得後者惊恐地开始疯狂保存桌面上同时打开的十几个文档:「你你你远一点,别再把我的插头扯掉了!」
莫德里奇将一团骚乱扔在身後,大踏步地穿过走廊丶搭上电梯,离开心理楼。路上他检查了短信,一条来自伊万的信息乖乖地躺在里面:「我今晚有个科学兴趣小组的讨论会,晚一些回去,晚饭在同学家吃。伊万。」
莫德里奇回复之後才想起来早餐时伊万确实说过小组讨论的事,可是经过一天的忙碌,他已经忘了。
答辩近在眼前,他的论文却失去了指导教师,显得像个步履蹒跚的婴儿。幸好所里的其他教授十分乐于给予这些不幸的学生们力所能及的指导,加上莫德里奇在以前的项目里也认识了许多可靠的博士和学者,情况还不算太差。只是临近毕业,所有的事物好像在一夜之间涌到面前,日历牌上的倒计时如同一只推在背後的手,一刻不歇地催促即将毕业的人们向前迈步。莫德里奇明白他得尽快找一份正式的丶薪水稳定的工作,这会在申请抚养权的过程中起到具有决定性的说服力。伴随而来的还有面试丶签证丶租房丶保险以及各种他从未见过的合同和材料,如同打游戏时遇到的大大小小障碍物,令人兵荒马乱。
思绪如温泉翻滚,不知不觉间他走过两个街区,道路转角处那家咖啡馆熟悉的黑红色招牌已经占据视野。莫德里奇推开门走进去,头顶的风铃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擡手看了看表,距离和舍甫琴科约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顿时松了口气,挑选一张临街的桌子坐下之後给自己点了杯招牌拿铁。结果咖啡还没端上来,门口的风铃再次叮咚作响,一身职业套装的舍甫琴科先生微微向他颔首後快步走来,把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推到莫德里奇面前。
「也就是说,伊万的姨妈仍然享有他的监护权和抚养权。除非她列举出适当的理由主动放弃。」看到莫德里奇很显然因为材料里一些专业术语拧起眉头,坐在对面的律师先生简明扼要地概括。「对了,还有遗産的事,伊万·拉基蒂奇目前享有个人账户的继承权,但银行里并没有剩下太多钱。而房屋丶土地这些不动産在教授的遗嘱里已经很明确地转移到了研究所,所以抱歉。」
「我记得夫人说过,她妹妹已经和她断绝关系很多年了,这一条是否可以作为不再适合拥有监护权的理由?」莫德里奇的心思显然没怎麽放在遗産的事情上。
「当然可以作为打动法官的理由,但很明显这很难作为有效证据。」
莫德里奇想了想,也从背包里拿出透明的文件袋,翻找到贴着「伊万」便签条的那一页。「我也保留了我们之间往来的全部邮件。」他取出几张复印件放在桌上。
「嗯……这些不错,很不错。」
「我们还有一通电话记录,当时她抱怨说为什麽这孩子没跟着父母一起死掉,害得她必须抚养——之类的。」莫德里奇轻轻咳嗽两声。
舍甫琴科端起咖啡轻啜一口,面容很明显深思熟虑起来,「莫德里奇先生,如果您保留通话录音的话,这将是非常好的佐证材料。我相信安卡女士会被判定失去监护权的。」
他摇摇头,「当然没有录音。不过……我会想想办法。」
舍甫琴科点点头,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纸钞压在咖啡杯下面,然後轻轻吸了一口气。「嗯……如果有了新的材料,直接联系我就可以。」
莫德里奇捕捉到对方的欲言又止。他稍微偏过脑袋,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舍甫琴科先生?您还有什麽问题吗?」
一直以来一丝不乱的律师显出少许尴尬,他摆放在桌上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这会儿不安地捏紧,骨节之间发出微弱的脆响。「呃……对不起。事先声明,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你不过是教授的学生,就算拉基蒂奇家对你再好,似乎也没有必要做到现在的地步。」
「您怀疑我有别的企图是吗?」
越发明显的尴尬自舍甫琴科的上嘴唇开始浮现,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开始我认为一定和教授留下的遗産或者保险金有什麽关联,但你好像始终对这方面的事不在意。」
莫德里奇点点头,「我只是希望伊万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至于理由……」他低下头用小勺搅动杯里剩下的咖啡,细小的泡沫排列成螺纹状的漩涡,一圈圈地转动。
「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那段逃亡的日子对所有人来说都很辛苦,所以我很感激父母和帮过我的人们……我曾经被寄养在很多地方,父母的亲戚丶朋友,或者其他一些他们自己都不太认识的人,有些家庭对我们很好,还有一些……我现在能理解了,战争时这都是没办法的。可是伊万——我觉得总有办法。我希望有办法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