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德里奇惊讶极了,却没有表现出来。伊万是个很懂礼貌的孩子,每年都会给卢卡准备回礼,但没想到遭遇了如此的家庭变故之後,他还和往年一样细心。
他点点头,从包里取出精美的细长纸盒递给对方,「伊万,圣诞快乐。」
拉基蒂奇给他准备的礼物是一顶很实用的黑色绒线帽,莫德里奇仔细看了看,内里居然还有一层厚厚的绒毛毛衬,看样子这下就算他突发奇想去格陵兰岛过圣诞也不必添置新装备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便听到伊万显得有些为难的声音:「卢卡,谢谢你,我很喜欢这颜色。可我还不会自己打领带……」
「其实我也不怎麽会,不如我们来找他们问一问。」莫德里奇喝了点酒之後面孔变得红润又快活,他真的放下马克杯,拽着哈里先生询问单身男性该如何对付领带。
到了最後,为了所谓的领带教学伊万被拖去换上一件衬衫,新领带终于被工整地打好。可是他下半身却穿着宽大的睡裤,双脚则塞在居家棉鞋里,看着这幅装扮,就连莫德里奇都忍不住笑出声。
驱车返回学生公寓时夜已经很深了,莫德里奇还是个孩子时就没有相信过这世界真的有圣诞老人或者上帝,可是此刻却在心里默默祈祷,如果真的有神存在,请保佑丶祝福这个孩子健康快乐地长大吧。
从那天之後一直到假期结束,伦敦都没有再过下雪。莫德里奇也收到了实习工资,除去房租水电费食品费等必要费用,剩下的钱足够买一张飞去巴塞尔的经济舱机票。他本可以动用拉基蒂奇银行卡里每月转结的抚养费,但是却没有,嶙峋如鹰爪的手指上瘦小可怜的宝石戒指在眼前晃啊晃,挥之不去。确定好航班号和日期之後,莫德里奇立刻给安卡女士发去邮件,也一如往常地没有收到回复。他关掉邮箱的网页页面,埋头写论文去了。
一周後,希思罗机场。
莫德里奇把打包好的纸箱从车里搬下来,摞得整整齐齐。「伊万,你再核对一下盒子上的编号,不要落下东西。」
少年点点头,「好。」他弯下腰去看标签,莫德里奇发现伊万的外套显得有些紧,牛仔裤似乎也变短一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身高飞长的速度简直如同荒原上的野草,可是德扬的衣服对他来说又有点太大……
「卢卡,我们走吧。」拉基蒂奇从口袋里拽出皱巴巴的机票看了一眼,「这上面说二十五分钟之後就停止换登机牌了。」莫德里奇本想提醒你怎麽可以把这麽重要的东西随便塞在裤兜里,却最终没有出声。
走进航站楼之後,伊万又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掏出卷成一团的护照,终于发现对方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发愣。「怎麽了?哪里有问题吗?」
「不,没什麽。」他摇摇头,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等我一下,我给安卡姨妈打个电话。」
莫德里奇按下号码,在等待接通的间隙里擡头眺望玻璃幕墙後面繁忙的停机坪。巨大的飞行器来来往往,尾翼上印着不同国家航空公司的标志。远处的正在起飞,刚刚降落的则慢慢地滑行过来,登机门掀开并放下舷梯,犹如巨兽打算吐出腹中的人类。
听筒里终于传来尖刻的女音,像金属餐叉划过还粘着肉汁的瓷盘。「喂?」
「您好,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我是莫德里奇。」
「哦,是你。又怎麽了?」
「当然是伊万,伊万·拉基蒂奇。就像我之前发给您的邮件里说的,他会搭上今天下午的航班,估计六点左右抵达巴塞尔。」
「什麽?你为什麽不早说?我今天还在加班,可请不了假。」
莫德里奇有点生气,但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声音,「夫人,我一周之前就把航班号和日程发送到您的邮箱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发出牙疼般尖利的抽气声。「好吧,好吧。律师说他家的房産也不能动,真是见了鬼。」
他咬了咬牙,「女士,请您弄清楚,就算拉基蒂奇家留下很大一笔钱在伊万的账户上,这笔钱的用途和去向也是会受到专人核查的。舍甫琴科律师没有跟您说过吗?」
「什麽?难道你觉得我想借着这个机会发一笔财?哈!我对这累赘一点儿没有兴趣!」本就高亢的女声一下又拔高了好几度,「对了,听别人说他家里还有些藏书和手稿,这些能卖多少钱?」
「不,按照遗嘱,我想教授应该已经把它们都捐赠给研究所了。」
对面传来一连串几乎失控的嘟囔声,有英语也有德语,间或一两句克罗地亚语。莫德里奇抿着嘴唇,默默忍耐着耳膜持续受到的冲击,不再发出声音。
冷静,卢卡,她是伊万的姨妈,是伊万唯一的亲人。她只是嘴上说说,实际可能并没有那麽糟糕。抚养一个孩子确实需要一笔很大的开销,也不是不能理解。
冷静,卢卡,你不可能获得伊万的监护权。就像哈里先生说的,不要随便承诺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这不是有责任有担当,而是幼稚和自私!
雷德克纳普的吼叫和耳朵里恶毒咒骂重叠在一起,莫德里奇一时愣住,张口结舌地没能发出声音。
「这孩子怎麽没跟他的倒霉父母一起去死?!偏偏得落在我头上……混蛋!这一家人连死了都不得安宁!」
大学毕业之後莫德里奇参加了帮助战後儿童心理重建的NGO组织。在布拉柴维尔郊区,他与战後一直生活在贫民窟的儿童共同度过了好几个月,吃着勉强达到食用标准的饭菜,睡在硬纸板上,十几人争抢一个忽冷忽热的淋浴头。那段时间里他学会迅速地咽下食物,掌握了即便没有枕头也不会硌痛後脑的几个入睡姿势,并且——第一次知道还有这麽多种问候别人女性亲戚的方法。
在莫德里奇此後的人生中还从未尝试赋予这些词汇以实用价值,此刻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今天准备的。莫德里奇先掏出口袋里的耳机让伊万塞上,见他乖乖照做之後,便从脑海的弹药库里挑选了一些自己认为很符合当下情境的,然後成片地扫射过去。
这是一种很抽离的感觉。莫德里奇能够清晰感到长久以来压抑着的不满如同暴雨般倾倒而下,肾上腺素一定飙升到最高,嘴唇抖得几乎影响发音;但另一方面他又异样地冷静,仿佛灵魂已经被剥离出这个愤怒的躯壳,嘴巴里不断吐出的夹杂着克罗地亚语的英语丶路人偶尔投来的惊异目光都和自己无关。
「……您也可以去死,毕竟死人比活人更省钱。」
他切断通话,然後再次稍微俯身,双手扶住满脸困惑的男孩的肩膀。不仅如此,莫德里奇还伸手抢过对方手里的机票,直接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
「伊万,我们回家。」
他从头到脚都还在微微发抖吧,可是说出来的话语一如平常地温柔和平静。
多年以後莫德里奇时不时回想起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觉得愤怒丶好笑或者悲哀,却一次也没後悔过。
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