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尘不敢作声,跟在後边,想了很久也没应得上话。
二人刚一前一後走出天牢,景行渊便蓦地停步,回头命令:“给孤看看。”
沈清尘神色一慌,像只认人摆弄的雏鸟,只能用微弱的低喃抗拒。
“王爷……”
“藏什麽。你的事,我还有不知道的?”
他不再反抗,只默然从斗篷下颤抖着伸出另一只藏在深处的手。
绷带反复缠得极厚,依旧有少许残血洇出表面。不过这程度看着应是止住了血,他的手被呈现出奇怪方式包裹着,只馀了四根手指在外边,也跟着肿胀泛红。
那夜沈垣来取他儿子性命,到底是方朝宁据理力争,世子不能死,他是洛南现在唯一保命的筹码。
但只想大义灭亲的怒极父亲还是一剑下去断了他的小指,并誓将这败俗伤风,有辱祖训,玷污神脉的儿子逐出洛南王族族谱。
“不流血了就好,免得浪费。”景行渊轻描淡写再瞥一眼,径直登上烛日大驾。
沈清尘刚要择慌跟上,就被他一句“你去後面那辆,孤要进宫,你自己回府。”给支上了一辆独马的租借车驾。
沈清尘斜倚在马车小窗旁,见着夜色将至,长街上倒是更为繁华热闹起来。
游舞歌女,卖艺马戏,揽客的花楼姑娘花枝招展,买醉的酒客勾肩搭背。临近年关红灯笼排满护城河两岸,倒映得半凝河水一片彤红。
月映在红水中泛着金光,他忽然嗅到自己身上之才摔葫芦时溅到的酒臭。
“老师傅,可否在这儿停一下。”
——
沈清尘过了子时还没归府的时候,世子府里彻底乱成一团。
前些日洛南王闯来的闹剧无人不知,方朝宁现在根本猜不透自己家世子的性子,那人整日混混沌沌,不笑不哭,像个丢了魂的人偶似的,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做出什麽傻事。
阿蛮这在深冬半夜,连件大袄都没披地跑到街上挨个抓着人问,但也没人说自己见过什麽手上戴伤的漂亮公子,甚至还有酒鬼笑嘻嘻逗他:
“小孩儿,漂亮公子你得去那边儿蜂巢里寻,哥儿特多。”
阿蛮只能又急又气,边哭边喊着寻。
李迁也在城南开始带着被世子接济过的流民挨个巷子的寻,一个多时辰过去,方朝宁可算查到傍晚载过沈清尘的车夫,几乎是拿刀逼在人脖子上问世子在哪儿下的车。
终于是在个距离他下车有个百步距离外,隐蔽偏僻的无人小巷里,阿蛮寻到了满身酒气,滚得一身黑泥,席地呼呼大睡的世子。
这可是冬日的深更半夜啊,哈气都成冰的天。
还在别处焦心搜寻的方朝宁接到消息,片刻不敢耽搁地跑回府里,只是难以理解一向厌恶酒气的世子怎麽可能把自己喝醉倒街头……
“世子!”方朝宁怒其不争地冲进屋里,入眼便是沈清尘抱着身子瑟缩在一角,酒气浓得充斥了满屋。阿蛮把他从小巷里背回来之前,不知已经在外边冻了多久,以至于屋里地龙烧到最旺,还摆了三四个火炉进来,他依旧抖得难以自控,嘴唇乌紫。
“世子!您当真不要命了吗!竟跑出去喝酒……?为了那麽个对您利用至尽的败类,您把自己折腾这样,值吗,值吗!”
方朝宁过去拽他起来,想拖他上榻盖被,哪知沈清尘只察觉他要伸手,便是尖叫:
“别碰我!!!”
再在方朝宁受惊停滞的片刻,失声大哭,用缠着厚厚绷带的残手死死薅着自己头发,他分不清是手痛,头皮痛还是心痛,好似人间万劫百难全都在一瞬间倾盆而下,根本招架不住,可他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伞了。
“朝宁……”他开始撒酒疯似的含糊呢喃,“朝宁,朝宁……”
“是,在。”
方朝宁看得揪心,也在这一刻明白过来无论自己如何尽心的辅佐,照顾,扶持,沈清尘到底还是回不去他儿时记忆中比神俊朗,剑眉星目,英气勃发的少年郎。
他过得太苦了,他到底被迫磨没了所有棱角,傲气,骨气,甚至尊严。
而自己崇拜的,到底只是十几年前祭神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洛南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