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丝竹声早已停歇,舞姬僵在原地,举杯的臣子忘了放下,连御座旁侍立的内侍,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偌大的甘露殿,数百人聚集之所,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真空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个跪得笔直、高呼“恭迎夫人”的紫色身影上。
突厥使节阿史那贺鲁,这位来自草原的贵族,鹰隼般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显然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震撼了。他看看跪在地上的房玄龄,又看看门口那位盛气凌人的妇人,再偷眼瞧瞧御座上那位神色莫测的大唐天子,脑子里一片混乱。这……这难道就是大唐最尊贵的礼仪?宰相大人对夫人的敬意,竟至于此?这可比他们草原上最隆重的礼节还要隆重百倍!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努力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刻进脑海。
死寂仅仅持续了一瞬。
“噗嗤——”
不知是谁,或许是某个年轻的内侍,或许是某个实在憋不住的武将,在极度的震惊和荒谬感冲击下,第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声轻笑,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
“噗哈哈哈……”
“嗬嗬嗬……”
“哎哟我的天……”
压抑的、古怪的、忍俊不禁的笑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先是零星的几声,接着是成片的闷笑,最后汇聚成一股无法遏制的洪流!
“哈哈哈哈哈哈——!”
哄堂大笑!
整个甘露殿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平日里道貌岸然、不苟言笑的文臣们,此刻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眼泪都飙了出来。那些粗豪的武将们更是笑得肆无忌惮,程咬金拍着大腿,差点从席位上滚下去,尉迟恭捂着肚子,笑得直打嗝。就连那些侍立的宫女内侍,也都拼命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笑声,冲散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和紧张,冲淡了擅闯宫禁的滔天罪责,也冲垮了卢氏那滔天的怒火。
卢氏站在殿门口,脸上的怒容僵住了,如同戴上了一副拙劣的面具。她看着那个跪在殿中、一脸“肃穆恭迎”的夫君,听着满殿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哄笑声,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羞恼感直冲脑门。她满腔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一跪和震天的哄笑,硬生生给堵了回去,噎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恭迎夫人”四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将她所有的气势和质问都消解于无形。
她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手足无措的尴尬。
御座之上,李世民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他看着殿下跪得“庄严肃穆”的爱卿,又看看门口那位被“恭迎”得呆若木鸡的卢夫人,再环顾四周笑得东倒西歪的群臣,眼中的深沉和审视早已被浓浓的笑意取代。他端起案上的玉杯,轻轻抿了一口,那笑意终于从嘴角蔓延到了眼底,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对房玄龄这急智的赞赏和……幸灾乐祸。
一场足以掀起轩然大波、甚至可能人头落地的风暴,竟被房玄龄这惊天动地的一跪,硬生生扭转为了一场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的宫廷闹剧。
第五章外交佳话
塞外的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和深秋的寒意,吹过连绵的毡帐。突厥王庭的金顶大帐内,炉火熊熊,却驱不散阿史那贺鲁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兴奋与困惑。他盘腿坐在厚厚的羊毛毡上,面前摊开一卷粗糙的羊皮,炭笔在手中悬停良久,终于重重落下,画下了一个跪拜的人形轮廓。
“都记下了吗?”他抬起头,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帐内几位心腹随从。这些跟随他出使大唐的勇士,此刻脸上也残留着长安宫宴带来的震撼与茫然。
“特勒,”一名随从迟疑着开口,指着羊皮上那个跪姿,“您是说,那位大唐的宰相,像敬奉神明一样,跪拜他的妻子?这……这真是他们的礼仪?”
“千真万确!”阿史那贺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亲眼所见!就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当着他们天子和所有贵人的面!那位房相,穿着最尊贵的紫色袍服,像迎接可汗一样,跪得笔直,声音洪亮地高喊‘恭迎夫人’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模仿着房玄龄当时的姿态,“你们没看到那一刻!整个宫殿都安静了,然后……轰然大笑!连他们的天子都在笑!这难道不是最高规格的敬意?不是最隆重的礼仪?”
他站起身,在帐内踱步,厚重的皮靴踩在毡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大唐,果然是天朝上国!连夫妻之间的礼节,都如此……如此震撼人心!”他找不到更贴切的词,只觉得那种当众跪拜的场面,比草原上最盛大的祭祀还要令人心折。“传我的命令!从今日起,凡我部族中有身份的贵人,对待自己的阏氏(妻子),必须效仿大唐房相的礼仪!以示最高的敬意和……嗯,贤德!”
命令如同草原上的野火,迅速蔓延开来。起初,部落里的贵人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这命令匪夷所思。然而,阿史那贺鲁态度坚决,甚至以身作则。一日,他的阏氏从娘家部落归来,远远望见王庭,便见自己的丈夫,堂堂一部特勒,竟率领着几位部落长老,齐刷刷地跪在王帐前的空地上。
“恭迎阏氏——!”阿史那贺鲁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响彻营地。
他的阏氏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周围的牧民更是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哄笑。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更有甚者,一位年迈的部落首领,听闻命令后,在迎接自己那位性格刚烈的阏氏时,颤巍巍地试图下跪,结果腿脚不便,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惹得他那彪悍的阏氏又气又笑,场面尴尬至极。一时间,草原各部流传开无数关于“大唐跪迎礼”的笑话,贵人们私下抱怨连连,觉得颜面扫地,却又不敢违抗阿史那贺鲁的命令。
*
长安,太极宫,两仪殿。
一封来自北疆的密报,经由兵部加急,呈送到了御案之上。李世民展开细看,起初眉头微蹙,待看到信中描述的突厥各部因效仿“房相之礼”而闹出的种种啼笑皆非的场景时,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丝笑意从眼底漾开,渐渐扩散成明朗的笑容。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在肃穆的大殿中响起,惊得侍立的内侍们肩膀微动。李世民放下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御案,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和赞赏。“好一个房乔(房玄龄字玄龄,名乔)!好一个‘说跪就跪’!朕本以为是一场泼天的祸事,却不想被他这一跪,跪成了我大唐的体面,跪成了塞外的笑谈!妙!实在是妙!”
他站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殿外庭院中萧瑟的秋景,心情却如春日般明媚。“卢氏虽悍妒,然其夫能如此敬之,不惜自污以全其颜面,解朕之困厄,化干戈为玉帛……此等急智,此等情义,岂非‘贤德’二字所能尽述?”
数日后,一道盖着皇帝玉玺、由中书省精心拟就的诏书,在庄严的礼乐声中,由内侍省高品宦官亲自送到了房府。
“门下:朕闻夫妇之道,贵在相敬。尚书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之妻卢氏,秉性端方,持家有道,虽闺阁之内,严而有度。其夫房卿,国之柱石,敬妻若此,实乃人伦表率。突厥使节感佩我朝礼仪之盛,效仿成风,化戾气为祥和,卢氏亦与有功焉。特赐封卢氏为‘贤德夫人’,以彰其德,以励风化。主者施行。”
诏书宣读完毕,前来观礼的几位同僚强忍着笑意,纷纷向房玄龄和卢氏道贺。房玄龄跪接诏书,口中高呼“谢主隆恩”,额头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偷偷抬眼瞥向身旁的夫人,只见卢氏一身命妇礼服,低眉垂首,仪态端庄地谢恩,脸上虽极力维持着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耳根处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待宣旨宦官和同僚们离去,房府大门缓缓关上。卢氏捧着那卷明黄的诏书,指尖轻轻抚过“贤德夫人”四个字,眼神复杂。她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在家门内却常常“说跪就跪”的男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那诏书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紫檀木匣中。
“夫人……”房玄龄凑上前,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卢氏转过身,凤目一瞪,那熟悉的威严又回来了几分:“圣上赐封,是体恤臣下,更是给你我天大的颜面。日后……你更需谨言慎行,莫要再惹出这等……这等……”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房玄龄连忙躬身应道,心中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场由自己一句醉话引发的滔天风波,终于尘埃落定。惧内的名声怕是再也洗不掉了,但谁能想到,这“惧”,竟惧出了一段外交佳话,惧出了一道“贤德夫人”的封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