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龙岭的寒风似带着荆襄山地的肃杀,一路追随着林凡的车驾,穿透重重帷幔,直侵入江夏太守府的书房。炭火盆里的银骨炭燃得正旺,火星噼啪作响,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林凡眉宇间凝结的凝重。案头堆积的文书如叠嶂山峦,最上方那封染着墨痕的竹简,正是曹丕从许都快马送来的密函,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几乎要透纸而出。
亲随捧着青瓷茶盏躬身而入,手指微微发颤——他追随林凡三年,从未见过太守如此长时间的沉默。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轻不可闻的脆响,林凡却似未察觉,目光穿过窗棂上的冰花,投向遥远的天际。苍龙岭一夜突袭,虽打散了山越与江东的暗盟,斩了对方数名骨干,看似占了上风,实则暴露了太多:他暗中布下的暗线被阚泽察觉,江夏的兵力部署也露了端倪,更让周瑜和曹丕都看清了他的野心。
阚泽那老狐狸心思缜密,绝非易与之辈;周瑜雄姿英发,智计无双,吃了这暗亏,必当百倍奉还;而许都那边,曹丕的密函字字句句都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司马懿在朝中的动作,更是如芒在背。
“太守,张军侯回来了。”门外传来护卫的禀报,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林凡收回目光,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让他进来。”
门帘被掀开,一股寒气裹挟着尘土与血腥气涌入。张嶷风尘仆仆,玄色甲胄上还沾着荆山的黄泥与暗褐色的血渍,鬓角的发丝凝结着冰霜,显然是日夜兼程赶回。他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末将复命。黑风洞残部已清剿完毕,斩首七十三级,余者四散奔逃,不足为惧。但……”
“但说无妨。”林凡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嶷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从怀中掏出一枚染血的环首刀:“末将在清剿过程中发现,这些残部所用的箭矢、刀枪,有相当一部分制式统一,绝非山越蛮夷所能自制。尤其是这几把环首刀,锻造工艺精湛,淬火均匀,刃口的弧度与锻造纹路,与江东军械司打造的兵器颇有相似之处。”
林凡接过环首刀,指尖抚过冰冷的刀身。刀刃锋利依旧,只是沾染的血迹已干涸发黑,刀柄处还刻着一个模糊的“江”字印记,虽被刻意磨去了大半,却仍能辨认。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果然如此。周瑜的手,伸得比我想象的更长。黑风洞残部死灰复燃,背后定然有江东在推波助澜,他们是想借山越之手,搅乱江夏后方。”
“还有一事,”张嶷继续禀报,“末将在荆南的眼线传回消息,诸葛亮已离开零陵,亲率五百轻骑赶赴桂阳。赵范听闻诸葛亮亲至,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态度极为恭顺,甚至将郡中兵权交出大半,以示臣服。而长沙太守韩玄……三日前突然称病不出,府门紧闭,连郡中政务都交由郡丞处理,属下派人试探,却被府中护卫拦回,根本无法见到韩玄本人。”
林凡闭目沉思,指尖在舆图上缓缓滑动。荆南四郡,零陵已在刘备掌控,桂阳赵范本就首鼠两端,见诸葛亮亲至,自然不敢再摇摆不定,此刻归顺也在意料之中。但韩玄称病……是真的偶感风寒,还是在观望局势?亦或是收到了某位大人物的示意,故意闭门不出,坐山观虎斗?
“荆南那条线,暂时静默。”林凡睁开眼,眼中已有了决断,“告诉下面的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再与韩玄、赵范方面有任何接触,所有暗线全部蛰伏。”
“可是太守,”张嶷急声道,“我们在荆南经营多年,好不容易埋下的钉子,就这样放弃了?”
“放弃?”林凡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指尖重重落在舆图上江陵的位置,“我林凡从不做亏本买卖。这些钉子,不是放弃,而是要让它们发挥更大的作用。诸葛亮既然亲至荆南,必然已察觉荆南有我们的人,此时再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让暗线潜伏起来,静观其变,等待最佳时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长江的走势,声音低沉而充满算计:“周瑜想要荆南,诸葛亮要稳住荆南,而我们……要让这两股力量,互相牵制,斗个两败俱伤。”
三日后的清晨,江夏城还笼罩在一片氤氲的冬雾之中,一队不起眼的车马悄然出了西门。车队规模不大,只有十辆马车,上面装载着丝绸、盐巴、瓷器等货物,看起来就像一支寻常商队。护卫也仅有三十余人,身着粗布劲装,腰间挎着朴刀,看似普通,实则个个身形矫健,眼神锐利如鹰,行走间步伐沉稳,隐隐透着军中操练的章法——这些都是林凡从亲卫中挑选出的精锐,个个以一当十。
车队的目的地,是西陵——江夏与夷陵交界处的边境重镇,也是长江上游的重要渡口,更是江夏西面的门户。此地一旦有失,周瑜的兵锋便可顺江而下,直抵江夏城下。而车队中那辆最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坐着的正是乔装改扮的林凡。他身着一袭青色长衫,头戴纶巾,面容经过简单修饰,看起来就像一位常年往来于边境的富商。
此次西陵之行,他明面上是“巡视边境,考察互市”,实则肩负着三重秘密使命:其一,亲自评
;估西陵的防务虚实,查看城防工事与守军战力,毕竟此地关乎江夏安危,容不得半点马虎;其二,试探边境巴人部落的真实态度,苍龙岭一战虽暂时搅乱了江东与山越的联盟,但巴人部落态度不明,若能将其拉拢,便可为江夏增添一道西面屏障;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借西陵这块宝地,下一盘更大的棋,将各方势力的注意力引向别处,为江夏争取喘息之机。
车队行至午时,雾气渐散,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苍茫的山林间。众人在一处山坳歇脚,亲随奉上干粮与清水,林凡却摆摆手,独自登上附近的高坡,眺望西面连绵起伏的群山。那里是巴人的聚居地,山峦叠嶂,林深草密,地势险要,向来是朝廷难以触及的地方,也是各方势力暗中角逐的棋盘。
“太守,”亲随轻步走上高坡,压低声音道,“刚收到飞鸽传书,许都方面有动静了。”
林凡转过身,接过亲随递来的密信,展开细看:“讲。”
“曹丕公子在密信中说,司马懿在朝会上再次进言,弹劾太守您‘经营边境,私通蛮夷,招兵买马,其心叵测’。此番言论得到了不少曹氏宗亲与颍川士族的附和,就连程昱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江夏兵力日渐强盛,恐成尾大不掉之势。丞相虽未当场表态,但脸色颇为难看。散朝后,丞相单独召见了杨修,详细询问江夏的钱粮收支、兵力部署等详情,盘问了近一个时辰。”亲随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担忧,“公子还说,丞相的头风病近日发作得愈发频繁了,有时一日发作两三次,痛得辗转反侧,医官们束手无策,只能用汤药暂时缓解。”
林凡沉默良久,指尖捏着密信,指节微微发白。司马懿果然抓住了苍龙岭之事大做文章,意图借曹操之手打压自己。而曹操的病情加重,更让本就微妙的朝局变得愈发动荡。他深知曹操的性情,头风发作时,往往多疑善变,性情暴烈,极易被人蛊惑,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还有一事,”亲随继续禀报,“江东方面,阚泽已回到江陵。据我们在江陵的暗线探知,阚泽回城后直奔都督府,与周瑜密谈至深夜,期间府中灯火未熄,不知商议了何事。次日清晨,江东水军便有数支船队离港,顺着长江往洞庭方向而去,船队中还夹杂着不少运输粮草的船只。”
洞庭湖?林凡心中一凛。那是连接长江与湘水的要道,也是通往荆南腹地的水路枢纽。周瑜派船队往洞庭方向,究竟是何意图?是想威慑刚刚归顺刘备的桂阳、长沙二郡,还是想与荆南的某些势力勾结,夹击江夏?亦或是另有图谋?
正思索间,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山坳的宁静。一骑快马冲破薄雾,直奔车队而来,马上骑士浑身浴血,甲胄破碎,脸上布满尘土与血迹,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他冲到高坡下,滚鞍下马,踉跄着扑上前,嘶声喊道:“太守!西陵急报!今晨有不明身份的骑兵袭击西陵互市,烧毁货栈三座,死伤商民数十人!守军闻讯追击,却在城外峡谷中了埋伏,折损了三十余人,连带队的队正都战死了!”
林凡脸色骤然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可曾抓到活口?看清袭击者的模样与来历了?”
“那些人全都蒙面,只露出双眼,身手极为矫健,行动迅速,所用的都是制式军弩,箭法精准狠辣!”骑士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们撤退时往西面山中去了,看行进方向,像是……像是巴人部落的地盘!”
巴人?林凡眉头紧锁。昨日他才通过暗线与巴人首领鄂焕约定,三日后在苍龙岭北口会面,商议互市与联防之事,今日西陵就遭袭击,而且袭击者还往巴人地盘撤退?这未免太过巧合,巧合得像是有人刻意安排。
“传令车队,加速前进,日落前务必赶到西陵!”林凡翻身上马,青色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眼中已有了决断,“另外,派两名快骑速回江夏,传令徐盛与文聘:江夏全境进入戒备状态,沿江各渡口加强巡逻,没有我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自调动,严防江东趁机偷袭!”
“太守,您这是……”亲随有些不解。
“有人想嫁祸巴人,挑起江夏与巴人的冲突,好坐收渔利。”林凡冷笑一声,马鞭一指西面群山,“既然他们想引祸西来,那我就让他们看看,这祸水,能不能东引,引到该去的地方。”
西陵城的景象,比林凡预想的更为惨烈。车队刚抵城门,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与血腥味,令人作呕。互市所在的城西街区,三座最大的货栈已化为一片废墟,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架在断壁残垣上,还在冒着袅袅青烟,偶尔有火星坠落,引燃地上的碎布,发出“噼啪”声响。街道上血迹未干,汇成一道道暗红色的溪流,受伤的商民躺在路边哀嚎不止,有的断胳膊断腿,有的被烧伤,场面惨不忍睹。
守城校尉见林凡亲至,慌忙带着几名军官跪地请罪,脸色惨白:“末将无能,未能守住互市,让太守失望,请太守治罪!”
林凡扶起校尉,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废墟,声音平静却带着威严:“起来说话。详细说说,袭击者有多少人?何时来袭?如何行动
;的?”
校尉站起身,躬身禀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今晨天刚亮,雾气还未散去,约百余骑突然从西面山中冲出,直扑互市。这些人黑衣蒙面,训练有素,行动极为隐蔽,先是用弩箭射杀了城墙上的哨兵,然后迅速冲入互市,四处放火劫掠。等末将接到消息,带着守军赶到时,他们已经开始撤退。末将领兵追击,追出约十里地,在一处狭窄峡谷中了埋伏——那些人的弩箭太狠了,全是军中的硬弩,穿透力极强,我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
“尸体呢?可曾缴获袭击者的兵器?”林凡追问。
“带回了十二具袭击者的尸体,兵器也缴获了一些,都在营房里存放着。”校尉连忙道,“末将检查过,他们用的刀是寻常铁刀,弓弩都是制式,但上面没有任何标记,看不出归属。”他压低声音,补充道,“不过,有个幸存的士兵说,他在厮杀中扯下了一个袭击者的面巾,看到那人脸上有刺青,像是巴人的图腾。”
巴人刺青!在场的几名军官脸色都变了。巴人向来以刺青为俗,不同部落有不同的图腾标记,这几乎成了巴人的象征。
林凡却不动声色:“带我去看看尸体。”
停尸的营房内,寒气逼人。十二具尸体整齐排列在地上,都已被清洗过,褪去了蒙面的黑布。这些死者身材精悍,肌肉结实,手掌粗糙,显然是常年习武之人。林凡蹲下身,一具具仔细查看,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兵器确实如校尉所说,是制式军械,但刀刃和弩机上都有刻意打磨的痕迹,磨损严重,像是被用了很久的旧物,显然是为了掩盖来源。而当林凡检查到第七具尸体时,忽然停住了动作。他掰开死者的手掌,仔细查看指尖与虎口处的老茧,然后又依次检查了其他几具尸体的手。
“太守,可有什么发现?”张嶷在一旁低声问道。
林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些人的手,确实粗糙,布满老茧,看起来像是常年劳作或习武之人。但你们仔细看他们的指尖——虎口、食指与中指内侧的茧子,位置太过规整,深浅也几乎一致,这是常年练习制式军弩形成的。而巴人部落多居山林,善用的是短弓、猎弓,弩这种精密军械,需要专门的训练才能熟练使用,巴人部落里会用的人本就不多,更别说有如此多手指茧子规整一致的人了。”
张嶷凑近一看,果然如此,那些茧子的位置与形状,和军中弩手的茧子一模一样。
“还有,”林凡指着几具尸体的脚,“你们看他们的靴子,虽然沾满了泥污,但鞋底的磨损纹路很均匀,分明是长期在硬地上行走形成的。巴人多在山林中活动,常年走山路,鞋底的磨损应该是前掌与后跟偏重,纹路也会更杂乱,绝不是这样规整的磨损痕迹。”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这些细节看似微不足道,却暴露了袭击者的真实身份——他们根本不是巴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只是刻意伪装成了巴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