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玄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锡府乃是他们的地盘,去的话易被埋伏。东胡人突然转变态度,太过蹊跷,甚至还搬出了
狼主之名。”要知道,他们在这淮边城守了这么久,可不曾见到那位东胡狼主,调兵遣将的只有名唤邓内的东胡大将。
“有诈?”李严此刻正处于极度兴奋之中,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因着长孙玄的身份它不敢,只能瞪着习达,语气带着不耐烦和呵斥,“能有什么诈?这是东胡人被打怕了!见识了我朝军威,更是被本官的诚意所打动!尔等武夫,只知道打打杀杀,岂懂得邦交谋略之精妙?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休要再危言耸听,扰乱军心!”
他大手一挥,不容置疑地道:“此事本官自有决断,明日午时,本官亲赴锡府,圣师劳烦你抽调最精锐的卫队随行护卫。习将军你留守大营,严防东胡人偷袭!若因故延误了这和谈大事,本官定奏明圣人,治你们阻挠国策、心怀叵测之罪!”
长孙玄与习达对视一眼,显然不愿再同这被功劳蒙蔽双眼的蠢人说话。
前者沉默片刻,终究缓缓点头:“既如此,下官遵命。必挑选最悍勇之士,护卫御史安全。”他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的寒光。
习达气得胡子直抖,却碍于李严手持圣旨,只能重重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李严志得意满,立刻兴冲冲地去准备明日“谈判”的行头和相关文书了,仿佛已然胜利在握。
翌日,午时将至。
李严身着崭新的御史官袍,在一队精悍卫兵的簇拥下,骑着高头大马,向着约定的锡府行去。长孙玄果然没有食言,派给他的这十名卫兵,个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是身经百战、武艺高强的好手。他们沉默地护卫在李严周围,如同铜墙铁壁,让李严心中些许忐忑,也被一种志得意满的安全感所取代。
越是靠近锡府,外围异常安静,只有风声呼啸,城墙上依稀可见几个东胡哨兵的身影,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这一行人的靠近。
好在他们并未为难,按照昨日所说开了城门。
一进城门,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某种腐臭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李严忍不住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眉头紧锁。
城内景象,更是让他心头一跳。
街道两旁,并非空无一人。而是或坐或卧着许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他们大多戴着沉重的木枷或脚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偶尔有人抬起头,看向李严这一行衣冠楚楚的官员和精锐卫兵,眼中也没有丝毫光彩,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漠然。
李严认得出来,这些人身上破碎不堪的衣物,分明是边军士卒的号衣,或是普通边民的粗布衣裳。他们都是被东胡掳掠而来的大安俘虏!此刻,却如同牲口一般被随意丢弃在这离,任其自生自灭。
卫兵队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其他卫兵也纷纷绷紧了神经。
李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那些百姓绝望的眼睛,心中默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议和成功,便能救更多人……这些……这些是必要的牺牲……”他努力挺直腰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催促着坐骑加快脚步,只想尽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还在后面。
街道两旁,不时可以看到一些新挖掘不久的巨大土坑。坑边泥土湿润猩红,仿佛被鲜血浸透。有些坑里似乎胡乱填埋着什么,隐约露出残破的衣物或苍白僵硬的肢体。甚至有几个坑旁,还散落着一些被砸得变形的铁盔、断裂的兵器,以及破碎的白骨。
引领他们的那个东胡使节,似乎注意到了李严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冷笑。他用生硬的官话,故意大声说道:
“尊使看到这些坑了?我们狼主有令,对不听话的狼犬,就要狠狠教训。”他指了指一个坑边放着的一柄沾满暗红色污迹的巨大狼牙棒,“砸碎骨头,听着那响声,才叫舒坦,我听说,在你们大安,有种说法叫粉身碎骨,再不能投胎,有这回事吗?”
他身后的几个东胡精兵也跟着发出哄笑,眼神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般扫过李严和他的卫队。
李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握着缰绳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他简直不敢去想那种场面。
接着便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后怕,他终于直面了东胡人的残忍和野蛮,这远比奏折上的文字和更加血腥,更加直观,更加令人恐惧,他毫不怀疑,如果边军真的战败,如果这座城池被攻破,他自己的下场,绝不会比坑里那些残骸好多少,甚至还要更惨,因为他代表着大安朝廷。
但紧接着,那极致的恐惧之后,涌上心头的竟是一股扭曲的、强烈的庆幸。
幸好!幸好自己力主议和!
幸好自己带来了足够的诚意,幸好自己不用落到那般下场。识时务者为俊杰,和这样的野蛮凶徒对抗,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唯有妥协,唯有满足他们的要求,才能换取和平,换取安全。
那丝后怕迅速被这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所取代,甚至让他看向那个东胡使节的眼神——幸好,自己是来谈判的,不是来送死的。
他强行压下心悸,干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丝讨好:“贵族……果然勇武。过去之事,皆是误会……今日你我双方和谈,正为摒弃前嫌,永结盟好。”
那东胡使节闻言,脸上的嘲弄之色更浓了,嗤笑一声,不再多言,继续引路。
终于,一行人来到了最中间的府邸。大厅门口守卫着更多精锐的东胡精兵,眼神凶悍,杀气腾腾。
李严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努力堆起笑容,迈步走了进去。他带来的卫兵被拦在了门外,只有两名鸿胪寺官员捧着厚厚的议和文书,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
大厅内光线昏暗,墙壁上插着燃烧的牛油火把,跳动的火焰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正中央,摆着一张粗糙的长桌。
一人似乎踩着脚凳背对着李严,看着墙上铺开的一张巨大的、绘制粗糙的羊皮地图。
这就是东□□来谈判的代表?看身形气度,似乎并非寻常将领。李严心中暗自揣测,或许这就是东胡狼主?他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诚恳又不失天朝威严的笑容,微微提高了声音,用他练习过多次的、带着官方腔调的言辞开口道:
“本官乃大安圣人钦点御史,李严。奉吾皇圣命,特来与贵族商议两国罢兵休战、永结盟好之事。此乃我朝拟定的议和条款细则,条件优厚,足显诚意,还请尊使过目……”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后的鸿胪寺官员使了个眼色。那官员连忙躬身,捧着那卷用明黄锦缎精心包裹的议和文书,小心翼翼地向前几步,想要放在长桌上。
然而,那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依旧一动不动,目光专注地落在地图上。
李严的笑容有些僵硬,心中掠过一丝不快,但想到城外那些恐怖的土坑和狼牙棒,又强行将这点不快压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放得更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尊使?……”
就在这时,那身影终于动了。
他没有转身,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对着那捧着文书的鸿胪寺官员,做了一个简洁而冰冷的手势——止步。
官员吓得立刻停住脚步,进退维谷。
然后,那身影开始缓缓转过身来。
跳动的火光先是照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然后是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最后是那双眉骨阴影下的眼睛。
当那张完全转过来的脸庞,清晰地映入李严的眼帘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李严脸
上那精心堆砌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的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