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了。
可水流还在继续,壶嘴源源不断地倾注,越过杯盏,顺着光滑的瓷壁蜿蜒而下,迅速在小木桌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溢出来了。
江愁余却并未察觉,她眨了眨眼睛,心跳莫名加快,露在外面的耳尖通红。
“还不松手。”声音从她头上而下,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住她的手,带着些许冷意。
她终于回神,发现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几乎是飞快地、慌乱地松开茶壶,还好胥衡接的及时,饶是如此,小木桌也蓦地动了一下,过满的茶水倾斜出来,不烫的水溅在她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以及那枚鸟哨上,却莫名生起热意。
胥衡替她放下茶壶,复又低头看着江愁余慌乱的脸,眼里浮现一点笑意,正想说什么
就在这一刻——
“吱呀——哐当”
木门又被人推开,一道高大挺拔,寡夫脸上面无表情,拿在手上的药篓随手扔在地上,目光在两人之间短暂的停留一瞬,眼神平静无波。
后边匆匆赶来的寇伯弯着腰喘气,见到胥衡赶紧邀功道:“少将军,好在有湛先生,我们寻到了那味急缺的药材。”
要是这回方子有用,他总算能够松一口气,这些日子他胡子都愁得揪掉不少。
“过来喝药。”湛玚开口,听不出情绪,说罢,朝着药房过去,路过半敞的自己屋子,见公孙水正一脸怪笑,他终于忍不住道:“笑什么?不是让你看着她吗?”
公孙水无辜:“她不是好好的吗?”
湛玚的脸色难看了些。
公孙水懂了,拍了拍自家好友的肩膀,“妹大不由兄,看开些。”
湛玚再没说话,只是拽着他往前拖进灶房,任由公孙水大喊大叫,随后重重关上木门。
不明所以的寇伯捡起药篓,一时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生怕撞破单方面斗殴场面。
方才被湛玚看了一眼的胥衡:“……”
旁边的江愁余被这一茬弄得重新面无表情,她站起身,加快步伐朝着自己屋子走去,也学着自己兄长关上房门。
……
两日之后,昌平镇长街铺花,送贺元良进京,人头攒动,从巷头到巷尾,荡起一片滚烫的喧嚣。长街两侧,家家户户的门楣窗棂上,早已密密匝匝悬起簇新的红绸,风一过,便翻涌成一片灼目的海。檐角下挂着的彩纸灯笼还在晨风里微微打着晃,灯穗拂过高低的人头。
王华清拉了把睡眼朦胧的江愁余,“怪不得我阿娘整日嘴上念叨表兄,说是贺家和王家烧了几辈子高香才得了个当大官的子孙。”
同她们一道挤在街角的小娘子不容易,激动得满脸通红,踮着脚尖,右手高高扬起,直指长街尽头那一片更为煊赫的明艳色彩:“是贺解元来了!”
随之而起的是锣声“哐哐”地敲打着耳膜,震得人心头发颤。
赴京仪仗来了。
当先开道的衙役们身着簇新的皂色公服,腰挎朴刀,手中高擎着朱漆描金的“肃静”、“回避”牌,沉重的步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两列手捧彩旗的童子,鲜亮的绸旗在晨风里猎猎招展,映着初升的日头,流动着刺目的光。
然而一切嘈杂骤然失声,金鞍玉辔,红绸将鞍鞯缠得严严实实,而它之上便是今日进京赴考的解元公贺元良,他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直裰,浆洗得笔挺,衬得身形挺拔如修竹,眉眼温润,鼻梁挺直,薄唇微抿。
人群的欢呼声浪如同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轰然炸开。数不胜数的鲜花、彩绦、绣工精致的香帕,纷纷扬扬地从两侧的绣楼窗口抛掷下来,落在他身上、青石板上,又被马蹄不疾不徐地踏过。
“贺解元此去必然高中榜首,金榜题名。”有人扯着嗓子嘶喊。
“元良兄此番赴京,定是蟾宫折桂,不枉苦读多年。”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挤在一处,声音刻意拔高,脸上堆着笑,眼神颇为艳羡地看着马上之人,话语里浸透了陈年老醋的酸涩,“驾马游街,何等恩荣!恐怕随后游的便不是这小小昌平镇,而是京城那富贵地。”
“谁说不是呢?”旁边立刻有人随即附和,眉宇之间却挂上不得志的愁。
王华清听着周围的谄媚艳羡之语,还有不少小娘子脸上的红晕,她忍不住啧了一声,回头看向身后的江愁余。
她眼底发青,第八回打了个哈欠,眼神迷离,显然困倦得不行,同周围人迥然不同。
王华清无语:“你这两日作甚去了,瞧着像两日没沾过床铺。我昨日还去寻过你一回,谁谁知你兄长说你早早便出门了。”
江愁余心想,你还真说对了,她忍住哈欠,目光落在隔壁食铺上,似乎贺元良此人还比不上食铺上的肉包,她凑近冲店家晃了晃手,问道:“肉包几文一个?”
店家恋恋不舍地回过头,说道:“两文。”
“我要五个。”江愁余干脆利落道,低头在荷包里摸铜钱,王华清看着她摸了一会儿就僵着脸抬头看自己。
“华清,给我些钱。”
王华清:“……”不是,你会缺钱吗?我可是听说胥少将军采买了不少贵重物什给你。
结果瞧了半天,江愁余还是一幅认真模样。
她才面露无奈,摊了摊手,“你知晓的,这月的钱已然花了个干净。”
江愁余:“……”
她只好忍痛放弃,一抬头就店家眼神呆愣地看着她身后,嘴唇颤抖,声音震惊:“贺……贺解元……”
“我替这位娘子给。”身后同时响起温润的声音,一粒碎银便轻轻放在食板之上。
江愁余惊讶回头,便见本该端坐马上巡街的贺元良不知何时下马,到了她的身后,笑意浅浅。
“多谢贺解元,不过我万万不敢收。”江愁余推拒。
前两日贺元良出了院子,才后知后觉方才不过是那人故意激怒奚落于他,可惜他一时不察,泄了情绪,倒让江愁余生了疏离心思,可进京在即,他无挽救之机,只能先按捺住心思,待来日再说,胥衡此人野心勃然,京城他迟早会回,而江愁余必然会随他进京,那时他羽翼丰满,便不惧人口舌。
这般想着他脸上略带歉意:“前两日之事是某担忧江娘子名声,因此一时心急说了些冒犯之语,归家细想后便觉不该,那人如何是江娘子私事,我不该随意置喙。”
“上回同江娘子所说之诺作数,若是有朝一日江娘子前往京城,我必好生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