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有些不悦听见某个名字,言漱礼握着她纤细的手,表情不动声色冷了几个度,“我接受的家庭教育比你想象中务实。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没那么排斥公共交通和拥挤。”
“你的分分秒秒都昂贵,应该没有什么不赶时间的情况。”
“为什么总是习惯性替人下判断?”
“我以为这叫善解人意。”李絮耸了耸肩,“有更便捷快速的方式,谁会愿意浪费时间在拥挤和等待上呢。”
四目相对。
言漱礼平直地审视着她,良久,才波澜不惊地开口。
“我父亲是个忠实的铁路爱好者。我小时候,他常常会带我坐火车穿越欧洲大陆,从慕尼黑到伦敦,从因斯布鲁克到特伦托,从柏林到斯德哥尔摩,去看我妈妈的演奏会。”他顿了顿,“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完全意想不到的回答。
李絮实打实地愣了几秒。
半晌,才寻回思绪,很轻很轻地开口,“…抱歉。有点意外。”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对话却被迫至此中断,因为言漱礼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
是他秘书打来的,公司那边的事,要紧急汇报NMAA新药试药相关事宜。
在公共交通上不方便讲电话,言漱礼很快挂断,让秘书将重点转成文字发过来,自己打开文件滚屏翻阅。
李絮见状,也不打扰他。看前面下雨路况不好,估计要慢慢堵一会儿,索性摸出缠成一团的有线耳机,一点点慢吞吞解开,点开播放器,百无聊赖地望着另一边的车窗发呆。
雨景涳濛,像一片空白帷幕,望也徒劳。
她刚刚说的“意外”,其实并不是意外于言漱礼也会愿意在学业事业之外浪费时间。而是意外于,他居然会这么冷静这么淡然地,主动与她分享自己小时候的记忆。
从第一次在麓月府,她翻到那本写着LeonRosenbaum名字的琴谱。到昨天,他轻描淡写地谈及自己曾经与父母来过佛罗伦萨。再到此刻,他无波无澜地讲述自己与父母的往事。
不知不觉之间,他向她敞露了许多。
好奇妙的感觉。
因为言漱礼父母早逝,自小性情又格外冷峻,李絮原以为他会更加封闭、更加避忌、更加不愿提及。
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她与他的处境,仔细想想,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有种微妙的错位感——
李絮父母双双健在,却漂泊无依,无处可归,得不到任何来自家庭的爱与支持。
而言漱礼早早失恃失怙,却有记忆中始终疼惜爱护他的父母,还有精心养育他的外公,牵挂关怀他的奶奶,陪伴他一起成长的哥哥。或许也正因如此,所以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他对待任何感情,都有资格要得挑剔,给得慷慨。
与李絮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久,发着发着呆,耳机突然被扯落一只。渐趋尾声的鼓点弱下去,灌进来静谧的环境音。
约莫是简单处理完了工作,言漱礼收起手机,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讲话。仿佛在指责她的行径。明明只有二人相处,短暂的停顿,她还要懒于沟通似的戴上耳机。
李絮先发制人,似笑非笑看着他,“干嘛?这么没礼貌。”
言漱礼挑了挑眉,“谁说谁。”
李絮眉眼弯弯看他几秒,抿出浅浅梨涡,将被扯落的耳机线拾起,顺势放到他耳边,“要一起吗。再听一首歌,应该就到对岸了。”
她的笑具有迷惑性。
用以掩饰某种不愿被看穿的情绪。
言漱礼没有穷追不舍,近乎纵容地接受了她习惯性的逃避。
进度条清零,播放器切换至下一曲,PaulWilliams遥远而深沉的呓语渐渐响起。
Touch。
是循环回响于李絮整个漫长青春期的8分19秒。也是住进麓月府的那一夜,李絮打开言漱礼的黑胶唱片机,在玄关花园听见彼此心跳的8分19秒。
时间回溯。清澄而沉重。生锈的记忆又逢落雨天。
有的时候,有些瞬间与碎片,真的很难说清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
李絮静静望入那双琥珀眼,浸润在这片潮湿里,与他分享这隐秘的8分19秒。
言漱礼不发一语,沉默接住她视线,半晌,慢慢凑过去吻了吻她嘴唇。
车辆摇摇晃晃地行进着。
像漫溢的心,汛期的水,醺醺然落下又被接住的云。
他们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拥抱。李絮下巴枕在他肩膀,用食指划开朦胧,在水汽凝结的车窗上,潦草写下一行湿漉漉字句。那行刻在黑胶唱片上,来自电子宇宙最深刻、最动人的歌词。
Holdon。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透过寥寥几笔字迹,水珠滚落,澄清雾蒙蒙一片,令她得以窥见窗外的风景。
天很低。云团浮在山腰与穹顶。幽微的日光在阴影里流动。
他们顺利跨过了平静的阿诺河。
抵达对岸,乘坐公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对意大利老夫妇慢悠悠地下了车。他们也跟着在共和广场下了车,并漫无目的地试图在附近寻觅今晚晚餐的餐厅。
结果没走多远,餐厅尚未物色到,就被皮革市场的野猪雕像吸引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