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盯着她面庞看了一会儿,倏尔抬手碰了碰她左耳。
“空了。”他低声,“下车前还在。”
耳朵是李絮身上温度最低的部位。
骤然被人这么一捏,热意贯穿,好似濛濛雨夜劈落一道洁白闪电,烫得她心脏四肢都不自觉缩了缩。
像支被打湿捏皱的花骨朵儿。
“…耳线就是很容易掉。”李絮扣住他腕,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视线,但身体没躲,“算了。掉就掉吧。下午随便在商场买的打折款,不值什么钱。”
言漱礼不置可否。
那只手又趁势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耳垂,力度不重,温热的指腹磨过耳洞,以及耳洞旁边那枚几不可见的小痣。好似在分辨哪个是虚,哪个是实。
末了,才镇定自若收回去。
只他们一桌新来的客人,厨房出品快之又快,不多时,就摆满了窄窄桌面。老板娘絮絮叨叨讲着感谢言生之前帮的什么忙,还友情赠送了一碗萝卜牛腩和一碟酥皮蛋挞。
李絮小口小口喝着薏米水,抬眼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叉切西多士,姿态贵气得仿佛坐在米其林三星,而非人均三十的茶餐厅。
“好神奇。”她托腮感叹,“原来你也会来这种街边冰室。”
“为什么我不能来。”言漱礼将口味更清淡的鲜虾云吞推到她面前,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也是碳基生物。跟你没什么不同。”
好跳跃、又好符合他个性的回答。
李絮点点头,提起筷子准备吃东西,咀嚼一遍这句话,又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言漱礼掀起眼皮乜她一眼,“笑什么。”
李絮耸了耸肩,“随便笑一下。”
“跟我待在一起。”言漱礼声线平而直,言语中间稍顿了顿,“很不自在吗。”
筷尖戳破了云吞的薄皮,李絮盯着清汤里新鲜饱满的虾仁,认真思考了十几秒。
最后摇了摇头,轻声答他,“好像正相反。”
言漱礼不再讲话。
二人吃相都很斯文干净。一点一点细嚼慢咽,间或对上片刻视线,李絮就习惯性抿出梨涡笑笑,言漱礼低头帮她切西多士,都不发出什么声音。
诚记的鲜虾云吞还是很好吃。
皮薄馅靓。爽脆鲜甜。是她熟悉的旧味道。
李絮高中时期常常会光顾这里。
只不过那时诚记的老板娘还是一位身材瘦小的婆婆,会亲切地叫她“细粒钉”,给她留墙角位,还会送她冻柠茶,并非现时这位丰腴福相、爱追电视剧的阿姨。
诚记的熟客,也从李絮,变成了言漱礼。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躲在这里不回家的呢?
初二那年寒假,罗跃青和李兆霖彻底闹翻,李兆霖摔门而去。罗跃青当夜收拾细软,留下一小沓现金,丢下女儿,一个人跑了。
春节前夕,连保姆阿姨都请了假回乡。直至年初七,她重新回到雇主家,才发现李絮谁也找不到,孤零零过了一个年。
可惜阿姨也陪不了她多长时间。
在李絮升初三时,阿姨攒够了钱,决定辞职回老家做小本生意。
她照顾了李絮好几年,心软可怜她。见罗跃青跑了,李兆霖也没踪影,打老板秘书电话也不是回回都接。家政市场良莠不齐,她怕她这么小、这么爱掉眼泪的一个小姑娘,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要遭欺负受委屈的。于是索性咬咬牙,自作主张,带李絮求到了她奶奶庞秀兰面前。
庞秀兰读过书,但仍是典型的老一辈古旧思想:重男轻女,计较非婚生的身世不光彩,又担忧儿子的美满婚姻与平步青云的前途被破坏。是以对罗跃青这对母女从来都不闻不问,只当不知不存在。
但她其实心不坏。
深思熟虑过后,她还是决定尽到长辈的责任,将这个孙女低调地养在身边。
毕竟李兆霖是赘婿。虽然他岳父眼见马上就要撒手让权了,潘盈盈也不是不知道李兆霖在外面养人。但她还是得多多顾及媳妇的脸面,不能将场面闹得难看。
李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了尚闳读书。
这所华南TOP级国际学校,全人教育理念突出,升学去向均衡,招生采用独特的邀请制,对家长的资产及社会背景要求很高。就读于此的学生,99%都是被金钱与特权包裹的精英预备役。
李絮的入学资格,捡的是李翎放弃的名额。
因为李翎专精钢琴,要走古典音乐的路子,国内环境土壤不足以支撑一个天才钢琴家的诞生。最终衡量再三,还是决定由潘盈盈陪读,母女俩早早过去了欧洲。
便宜了李絮。
也苦了李絮。
排斥异己是人的天性,夹在一群少爷小姐中间的普通人,总是渺小得分外惹眼。
李絮不怎么喜欢自怨自艾,因此也很少反刍过去。总归只是些言语行为上的嘲笑侮辱,没有上升到实质性的身体伤害。她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学会了怎么忍住眼泪。
尚闳注重课外拓展,对学习成绩要求也严格。高中部有晚自习,每晚九点多,校门口就可见各式豪车络绎不绝地经过。
李絮当然没人来接,庞秀兰的家离得也不远,就背着书包,自己一个人慢慢沿着江岸走回去。
路上会经过诚记。
庞秀兰年纪大了,有基础病,休息得很早。照顾她的佣人作息也随她。李絮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也知道庞秀兰对自己感情有限,不会让自己轻易麻烦到别人。
而她自从上次被人泼了一身蔬菜浓汤,之后就尽量避免出现在学校食堂。早餐在家吃,午餐买三明治,晚餐随便吃一点零食甜品,敷衍空瘪瘪的胃,到了晚自习放学,再到诚记正经吃一顿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