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栀垂头喝茶,倒没看出什么异常。
透过大殿的幽幽香烟,李檄看向姜诺的方向,她垂着头,虽被那么多道视线盯着,却如同未曾听到一样专心菜肴,隔了太远,她如画中远山,隐隐只能看到轮廓。
她听到这番话,可曾会有一瞬间的开怀释然?
他用心布置这场宫宴,只为了这句话,能恰恰好被她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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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结束,姜诺刚走到长廊,就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走来:“姑娘,太皇太后宣您觐见呢。”
姜诺望着零星落在地面上的水珠,淡淡一笑。
又要下雨了。
上次她去太皇太后宫中,出来时恰好下了漫天大雨,她头一次在雨幕里淋湿,也是头一次想明白了之后的路要如何走。
她既然下了决定沿着这条路走,那路上关卡迟早都要去过。
姜诺顺着太监的步子来到太皇太后宫中,还未站稳,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已冷冷开门见山:“好啊!你如今多大的体面,让皇帝在宴上当着使者的面儿自责!你当时可还能安坐!”
太皇太后厉声道:“如今你还没入宫,就连陛下都敢拿捏,待到你真的执掌凤印,还有何事不敢做?!”
这些时日,姜诺只顾着对李檄欲擒故纵,竟连入宫请安都省了!
太皇太后冷眼旁观,又被若书若琴两人拱火,下定决心,定然要磋磨姜诺的锐气!
姜诺指尖缓缓攥紧
帕子。
想必是宫宴上的一幕,立时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臣女从未曾想拿捏陛下,臣女又怎敢拿捏?”姜诺跪地,轻轻俯身,细瘦的脊背透着清冷坚韧:“臣女早已和陛下禀明多次,臣女位微福薄,不堪皇后之位,请陛下赐还婚书,令选贤后。”
“许是陛下未曾向太皇太后言明,但臣女此心已定,还请太皇太后圣断。”
太皇太后身影一晃,登时慌张了几分:“孩子……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从前只觉得,姜诺那般伎俩,不过是邀宠的手段,结果,竟然直接连宫都不进了?皇后也不当了?!
“臣女之心,陛下应当知晓。”姜诺落落大方跪在地上:“婚约虽是先帝所赐,但那时臣女和陛下毕竟年纪小,如今长大,若是太皇太后您亲自放还婚约,也名正言顺。”
太皇太后深深看向姜诺,她早就嫌姜诺妨碍了她,可碍于是先帝赐婚,也只能忍了,如今她竟自己全身而退……
太皇太后盯着地上那抹纤细的身影,那时在北苑,诸人避之不及,唯有姜诺一心跟着李檄,如今……
她倒觉得姜诺也是聪敏通透的:“皇后之尊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你若真的想好了,笃定不进宫,本宫……也会帮你。”
殿外雨声潺潺,姜诺声音清冷坚定:“臣女实无心入宫,只愿婚退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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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六时左右看看,掩住门道:“姑娘……您让奴婢去查的事儿,如今查出了点眉目。”
“事情确是和从前听到的一样,老爷先在战场上出了事传到家中,当时老夫人都瞒着夫人,可夫人还是从旁人处听到了噩耗,夫人不相信,定要去陇地寻老爷,可还没出京城,夫人就神思不清昏昏沉沉,后来一时不慎深夜坠入河中……待到发现时……竟已晚了。”
这些话六岁时姜诺已听过,可如今心中仍是一阵阵不能自抑的疼,她强稳心神,才能控制手不要颤。
父母感情甚笃,母亲当时听到父亲战死疆场,定然是想要去陇地查个清楚……
从前她只觉得这段往事太痛了,痛到让她不愿细想,可如今细细想来,却发现甚是蹊跷。
“神思不清……”姜诺喃喃道:“母亲向来聪敏,就算乍闻噩耗,又怎会忽然神志不清到落水的程度?深夜为何要赶路?……”
“奴婢这次暗中打探,才发现有一处蹊跷,当时夫人出府时,除去小厮,竟只跟了三个女子伺候,其中有两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给夫人拨过去的。”六时低声道:“且都是从前伺候过大房的人……”
“还有一个便是王妈妈,是夫人陪嫁来的体己人,后来夫人出事,这两个丫头也都畏罪自杀,唯独王妈妈,还回了侯府,可不久也自缢了……当时大房还特意大操大办,体面的安葬了王妈妈……”
姜诺轻轻闭眸。
这些事情,她依稀是有印象的。
母亲接到噩耗时,她尚且在宫中,什么都不晓得。
待到她回到侯府,得知的,便是父亲的战败,母亲的落水。
她承受痛失至亲的痛苦,不分昼夜的哭泣流泪,哪儿还顾得上追问,哪里又顾得上王妈妈?
可如今再一仔细想,已经回侯府的王妈妈,为何没几日就自缢?大房大张旗鼓的办丧事,是怜惜王妈妈,还是为了让众人都晓得,王妈妈如今已自裁,跟随母亲的人已都不在人世?
姜诺低声道:“你让王妈妈来府中一趟。”
六时皱眉:“只怕她不愿露面。”
“你就说如今我们已算是搬出来了。”因了姜诺的身份,姜家人特在侯府一旁建了独门府邸供姜诺居住,里头园子廊子是通着的:“她若不愿来,你便说我如今病了,病中什么都不晓得,从白日到晚上,只叫她一人的名字,请她务必来一趟。”
王妈妈本来确是不想来的,可听到姜诺病了,登时焦灼,她让六时暂且等待片刻,略微妆饰遮掩了下,才随六时一同出门。
姜诺此刻正恹恹的躺在床上,看到王妈妈进来,才勉力支撑起身子,虚弱的打了个招呼。
王妈妈没曾想姜诺几日不见,竟虚弱至此,忙上前焦灼道:“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儿?”
“无碍,前几日刚受了风寒。”姜诺轻轻抖着,面色苍白道:“妈妈不必担心,我在府邸有大伯母悉心照料,定然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