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梦了。
自从金橘死后,小竹经常做起关于过去的梦,那段本该被她遗忘、再不愿想起的过去。
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娘又病倒了。
在她的记忆里,娘的身子似乎一直很不好,爹说是家里穷,怀她的时候伤了根本,这才一直缠绵病榻,浓浓的药味永远充斥着整个院子。
她其实很讨厌药味。
那种縈绕不去的,房间和衣衫怎么也去不掉的苦味,如影随形,就像她捧着竹篮,去溪边浣洗时,经过的婶婶和姨娘们每每看向她的眼神,怜悯又叹息。
彷彿她的一生,便是这么个濛着悲色的调子,没有希望。
她捧着洗好的衣服回家时,正好听见爹在房里和娘说的话,近几日官府又课重了税,家中本就只有爹一个男人,家计重担都背负在他身上,他不只一次和娘叹息着说过这件事。
「朝廷税赋次次调升,这家中也得开销,凭我一人实在是难以应付啊……」
「都怪我,要不是我身子骨不好,怎会累得你和女儿如此辛劳?」
「这怎么能怪夫人,都是命罢了。」爹如常安慰了几句,自是不忍苛责,只是想起了什么,终是难掩遗憾地叹道:「只可惜啊,竹晞是女子,若她是个男孩……」
若她是男孩,会怎么样呢?
爹没有说完,可她蹲在窗外,听得这一句叹息,内心却不是滋味。
她知道,爹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是惋惜。惋惜她不是个男孩,若她是男孩,便能替他分担家计,早早出去干活,倒也不必如今日这般难熬。
可是为什么呢?
只因为她是女子,难道就是错的吗?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让爹娘知道她其实听见了的,只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
依稀有风吹过,吹响了枝叶颯颯,吹皱了衣裳,吹乱了头发。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院墙外,苍苍竹影在她眼底起伏荡漾。
一阵风吹来,将孩童琅琅的读书声,送了过来:「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
她不识字,没读过书,可就这样听着听着,似乎眼前也能想像,在雪后初晴,靠岸停泊的一叶扁舟,映着悠悠清空,间散自适。
那是一个她从未有过、也不曾想像的另一个境界。
从那天起,她总会候在墙边,听着一墙之外的人,将一个又一个故事,说给她听。
那时候她想,要是她也学会了,也能将这些诗文说给人听,那么父母应该也能开心一些吧?
可她想得天真,在她好不容易于母亲床前,将那篇背了好久的文章唸完后,只见母亲神情哀戚,抱着她呜咽哭泣,而父亲也无声地别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有想像中的讚美与欣喜,竹晞望着破旧的屋子里低声啜泣的母亲,与无声沉默的父亲,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挽回。
至此之后,她不再等在墙边听着少年琅琅的读书声,认命地将家事全揽在自己身上。母亲的病越发重了,大夫说恐怕拖不过这个冬天,父亲听了只是沉默,可他每天早上出门,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还添了好几道伤口。
竹晞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
直到那天,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母亲看着精神好了些,将她牵到身边,拉着她的手,头一次认真又温和地看着她的女儿,唤她的名字:「晞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和我们一起困在了这里。」
「对不起……」
她知道,女儿从小聪慧,也想像其他孩子那样上学堂读书,快乐地游玩。她其实知道的,竹晞每天都会待在墙边,坐上一会儿,就为了听听隔壁人家的读书声……
那天,竹晞念给她的文章,她其实心里挺欣慰的,可她更是愧疚。因为自己,连累了夫君和女儿,将所有人都困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当天晚上,竹晞送晚饭来给母亲时,便发现她没气了,苍白的脸上没有苦痛,唇边掛着解脱的笑意,她没有哭泣,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等着父亲回来。
可这一夜,她坐到了天亮,也没等来父亲。
白日里,有人来告诉她,她的父亲在赌场得罪了人,被人打死了,让她自行处理,竹晞去了趟官府,没能见到官吏,便被人打发出来。
她没有钱,没办法,父母接连去世,让她顿时失去方向,小小的竹晞坐在门口,从昨夜坐到日落,忽然一道人影来到了自己身前。
她抬起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住在隔壁院子的姑姑。
她朝她伸出手,在身后橘红的夕照里,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那个她曾驻足仰望,灿烂光明的世界--
知道她喜欢读书,兰安会带着她和儿子一起,在那丛竹子下,教她读书识字;也会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竹,为君子之徵;晞,谓将旦之时,日之光气始升,明不明之际。」兰安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目含期许,道:「你父母为你取了个好名,你当以为许,做个照亮自己也温暖旁人的人。」
小竹晞不懂就问:「就像姑姑一样吗?」
兰安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姑姑见过风雨,自然不如初时纯粹;可你还小,姑姑相信你一定能做得比姑姑更好。」
小竹晞歪了歪头,没有回应,可心里却偷偷反驳她的话。
在她心里,兰安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人比她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