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对母亲撒谎带来的愧疚、和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将都煦彻底击溃。
她换下了那身带着屈辱印记的校服,翻出一套许久都没穿过的便装换上,长袖、毛开衫、修身牛仔裤和帆布鞋,款式非常简单,设计无聊得甚至有些过时。但她不介意,只要是母亲买的,就足够了。
配好眼镜,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学校之外的路上,视线无知觉扫过街道两旁:静默的书店、褪色的招牌、油腻的小吃摊、坐在门口打盹的老人、追逐打闹的脏兮兮的小孩、蹲在墙角数着零钱的补鞋匠、大声吆喝着甩卖蔫掉菜叶的小贩…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待在这里许多许多年,但从来没有拿出一天好好地看过这里的景色。走过狭窄的巷子,穿过喧闹的菜市场,最后爬上镇边那座矮矮的山坡,俯瞰着脚下这片豆腐块似的房屋。
直到在这一刻她才骤然发现,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小镇,原来这么小,小得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而且没有任何新奇的东西,太无趣了。
这里的人是无数个她自己的缩影。对生活没有一点朝气的希望,只是得过且过地苟活着,从这个季节活到那个季节,从这年活到那年。
细细思来,她的那间小屋,和眼前这个小镇,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从一个窒息的地方,走到另一个同样窒息的地方。一切都源于她的幻想罢了。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难道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去到所谓的外地,生活就会不一样吗?
不!不会的!她用力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一定不会。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有更多的可能。那里会有光,会有希望,她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暮色四合,小镇像也黯然。一盏盏昏黄的路灯次第亮起,更添了几分萧索;店铺纷纷打烊,行人稀少,白日里那点残存的烟火气也飞散殆尽。
就在这片沉寂的灰暗中,只有一个地方,不合时宜地亮起了璀璨惹眼的光芒。
是镇上唯一的那家酒吧。
它开在一条偏僻小巷的尽头,白天门可罗雀,此刻却喧嚣如闹市,吵嚷的人声和乐声几乎漫溢出来。
都煦站在巷口,望着那闪烁的霓虹招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到这里来,走到往昔从来不曾注意过的、或者说令此优等生避之不及的地段。不过,既来之则安之。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推开了那扇玻璃门。
踏进里面的第一步,便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声,再进去一些就会看到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巨型彩色灯球,随着音乐的节奏缓缓旋转,洒下一片片斑斓暧昧的光影。
硕大的舞池里,人们忘情地摇头晃脑,连着清脆的酒杯碰撞声和喧闹的喊叫;墙上贴满九十年代的流行海报,除了火爆全球的MJ和《泰坦尼克号》她一张也不认识。
过热的空气充斥着劣质香水与香烟的味道,扑面不断使人晕眩,无数道侵略性的目光来回在都煦身上逗留,盯得她浑身发寒。
她顿觉得酒吧是一盘巨大的蒸笼,人在其中像米粒一样随着升温而愈发紧密粘连、难以分割。
回避之中,视线变得模糊。她几乎是贴着墙边,才挪到了相对安静的角落吧台。
“要点什么?”酒保是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轻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问。手里的调酒瓶还在为别的客人而叮当作响。
都煦根本不懂酒,她紧张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随…随便,能喝的就行。”毕竟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把自己藏起来。
女人没多问,过一会随手倒了杯琥珀色的液体,加了冰块推到她面前。都煦付了钱,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冰凉的液体。
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她皱着眉,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一股灼烧感立刻从喉咙蔓延到胃里,呛得她差点咳出来。
就在这时,舞池的音乐停了,灯光纷纷聚焦在她旁侧的一个方向里。
下一秒,一阵清越的电吉他前奏,像一道清泉流泻在这片浑浊的空气里,猛地滑过都煦的耳朵,引起震颤。
曲子很熟悉,是《Free》。她绝对不会记错。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女声,调子夹着几分慵懒,随着节奏唱响起来:
“You’retheonethatIadoreyou…”
都煦手里的酒杯惊得差点脱手摔落,冰凉的酒液泼溅出来,打湿了她的手背。
她难以置信地、僵硬地循着歌声的方向,艰难地转过头去。
果不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