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王师傅严肃的表情,梁道玄顿时理解了妹妹请自己来亲自教育姜霖的用意,于是也轻咳一声,矜持不苟了神色,敛襟危坐,正声道:“陛下,怎么能这么回答视史书史鉴为儿媳呢?”
梁珞迦在上座,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陛下,容臣缀言。这帝王之学重中之重,莫过于以史为鉴,您应当学范其正,不应自解旁议而当正理。王师傅所设之问,精妙绝伦,这是问陛下您,如何看待孙吴坐拥江东之势与实,要论,也应以天时地利人和三分而言,您以前读史,也是如此回禀明晰论断,怎这次,就要嬉笑妄言呢?这岂不是让师傅寒心?”
“可是舅舅本来就是最可靠的。朕也是有可靠的舅舅,推己及人,有什么错?”姜霖忍不住回嘴。
不用太后训斥,梁道玄就严语道:“陛下慎言。孙吴乃是割据,孙氏自兴到亡,皆是偏安一隅,孙策如何与陛下坐拥四海相提并论?怎能推己及人到他身上呢?您应理解的,是其择地择人,因势利导,有这般思路才能受用匪浅。”
梁道玄看外甥低头,又有些心疼,可话已经说到一半,还是得到位才能算是充分教育,于是继续:“今日之事,陛下看起来是小事,可若以后,但凡有课业,是否都能一时玩心盛起,再因不愿折面,就以外道抗辩师尊?王师傅常道,陛下之聪颖,他治学以来从未有见,您心中清楚这问题为何而问,却定要歪述一番,这才是最让太后与师傅生气之处,若真是看法有异,难道王师傅曾经申斥过陛下么?臣所见是未曾,甚至陛下常有勇言论判,王师傅屡屡策励,而今日则是陛下戏言尊上,断不能行。陛下您说是不是呢?”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挑战权威有极大兴趣,也是青少年心理成熟的必经之路,但怎么引导,却是要费功夫的,总之先稳定一下情势,之后私下里再说吧……
梁道玄想语重心长说话,那是非常有言提其耳之感,姜霖眼里最后那一点倔强也化作了歉意,转身向王希元行了一弟子礼道:“王师傅,朕知错了。”
王希元官场混了那样多年,虽然致使,但脑袋已经适应瞬息万变的政治环境,让皇帝端正学习态度,不要妄言妄辩、不能以歪理和自述顶撞师傅,这本就是他今日告状的诉求,既然已经得到答复,他当然见好就收,立即起身道:“老臣不敢。老臣只望陛下能虚心读史,以史为帝鉴,待亲政之时,执掌万机而不入覆辙,足矣。”
“王师傅请坐。”太后立即温言。
梁道玄又对小外甥语重心长道:“陛下今日知错就改,乃是明君风范,江东孙氏所不如也。”
这话又让姜霖露出带闪亮亮牙尖的可爱笑容。
太后适时的注视让可爱的笑容又转瞬即逝。
教育有时候就是要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梁道玄能理解妹妹的苦心。一直以来,妹妹都是慈和以情理教之的亲长,今次立规矩,却不止用劝导就能结局问题。
而且传出去,小外甥作为皇帝,持这“舅舅论”,万一有别有用心之人生事,说是梁道玄作为国舅,意欲弄权的嫌疑犹在,想以言辞蛊惑皇帝,故而引教,那他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真是麻烦。
梁道玄很想叹气,但还是忍住,与妹妹一道送走王希元,又让小皇帝去温书预备下午的课业,且答应他一会儿自己会过去伴读,这才算风波初定。
“哥哥,我以前觉得,霖儿是挺好教养的孩子,最近却愈发怀疑起自己来……”
待偏殿只剩下兄妹二人,梁珞迦才软了笔挺的脊背,缓缓瘫在软靠上,语气比方才外甥还要有几分可怜。
“到了年级了,往后还有几年是咱们好受的呢……”
青春期都没到,梁道玄建议妹妹暂时别觉得困难,好时候还在后头呢。
“霖儿其实很听话,有些顽皮不过是孩童之举,只是他最近总是为自己的念头和各个师傅争执,我也早想借个由头,给他一些训诫,正巧王师傅气得那个样子来寻我,又是那样背生芒刺的问题,索性,我就请托哥哥来一起当这个不是恶人的恶人,我来做那个最坏的,哥哥替我以理而训,好过一个人又冷脸又说的,怕霖儿一时犯倔不肯受下。”
梁珞迦说完自己也觉得时辰在那里,忙问:“哥哥用过午膳了么?”
梁道玄笑道:“吃了一半,放下筷子来的,方才急死,现下又觉得饿,你这边有什么吃的么?给我匀一匀。”
他平常也与妹妹一道在处理政务之余用饭,宫中愈发如寻常之家了。
“我也没用,先前气了够呛,一吃用吧,我叫沈宜传膳。”梁珞迦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意。
宫中餐食大多有别,太后虽名义上当以天下养,餐膳有严格定例,菜色种类俱应齐全,午膳三十六碟、六汤,晚膳排场更甚。
要是太后请客,那更是要额外加菜的。
不过后来熊太后觉得一边垂帘听政一边吃这种饭菜太耽误时间,也拉远了与臣下的距离,干脆,她定了条规矩,但凡垂帘太后在中朝听政的,用膳不得奢靡,与臣下传餐而食,也不得有异。
所以在中朝仪英殿,菜色从简,梁道玄来了也再添两道意思意思,一共八道菜,可看着两个人吃,也是足够丰盛,尤其有梁道玄爱吃的莼菜羹,用细小的银鱼摔打成鱼糜,团成玉色鱼圆,佐莼菜汤共盛,汤色虽清,却味鲜而爽滑,入口犹如吞云,齿颊有香。
宫中有御厨最善此菜,每每梁道玄与太后用膳,只要时节在春在夏,有新鲜莼菜生长,便能在桌上见此美食。
梁道玄盛羹汤一碗,饮后赞不绝口:“真是白尝不腻,可惜七月荇菜过了季节,要吃就得明年了。”
虽然食不言寝不语是教养,可兄妹俩关起门吃饭,并不忌讳虚礼,经常闲话家常,无比亲厚。
梁珞迦听后好奇道:“上次哥哥不是想试试在冰窖里封一点荇菜,看看冬日能不能取用,怎么,不好么?”
“别提了,冻过再化,味同嚼蜡。”梁道玄叹气。
“上次哥哥用牛乳加蛋清,搅打后添蜜,洒在冰窖的冰上,再铲下来薄薄一片,霖儿爱吃的不行,我也觉得香甜软糯,他前两日还和我说,想见云儿与盈儿,我也想见嫂嫂了,哪日入宫来,咱们一家再同吃那个?”
梁珞迦提起爱食之物,犹如孩童,忽得不必端着太后的架子,松弛得少女般鲜活自然,梁道玄也笑应:“他们两个一来就和霖儿闹在一处,怎么?你还是想和上次说的一样,让他们两个伴读不成?那今后这宫里就没消停日子了。”
提起两个孩子,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都让梁道玄有些头疼。
要是再凑上小外甥,怕是姜家祖宗基业攒下的宫墙琉璃瓦,全得让三个小魔头给扬了。
不过孩子们感情好,还是足以让他欣慰的。
可是,有些事,不只是感情好就能解决,比如外甥的伴读,政事堂已经折腾了半年,还是没有个结果。
两人说着也用毕膳,沐手漱口,再坐下添了一轮新茶,又要说些不那么轻松的话了。
“方才我说的,还是那个意思,我也不想让乌泱泱谁家人都能进宫,我儿子的同窗,又不是什么膳食美酒,要均分以示天恩,总要适宜孩子读书成人,才算合适的伴读,这伴读读下来,便是一辈子的手足,混进旁的人,我如何放心?”
梁珞迦说得是肺腑之言,梁道玄知道她的隐忧,也宽慰道:“我和你想得一样,但事实上,多了亲贵宗室的孩子,朝臣们自然觉得偏颇,多了臣下的孩子,宗室该为此愤愤不平了。所以你看,梅砚山那老狐狸也是在拖着不办,咱们急什么?反正孩子一天天长大,说不定拖着拖着就不用了。”
“我还是过两年待云儿与盈儿都年纪长些,让他们入宫,两个孩子都随了哥哥和嫂嫂的聪慧,又与霖儿亲厚犹如亲手足,就算臣下议论,难道表兄弟表兄妹凑一处读书习字,也要置喙么?”在这件事上,梁珞迦有她作为母亲和太后自己的坚持,“所以去年我让政事堂议一议这事,也是想铺垫些,不然突然提及,有些人又要碎嘴。”
梁道玄听罢笑出声:“那我们这些臣下,拿得就是嘴碎的俸禄,多管闲事的营生,又能怎么办?”但他也默认妹妹做的不算过分,按照实录里的先例,皇帝的堂表兄妹伴读简直再寻常不过,先试探试探大臣的意思也好。
“国事这样正好,家事最好少管。”梁珞迦戏谑着佯装不满,“咱们家的孩子怎么聚,就咱们自己说了算才好。”
她所说的云儿和盈儿,正是梁道玄的一子和一女,长子梁参云,六岁,小女梁九盈,三岁。
梁道玄的一儿一女,分别在崇宁五年和崇宁七年降生,给一家人带来了极大的幸福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