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政事堂,只闻秋风萧瑟。
两人站在朱红檐廊下,等着宫人将氅衣送来,披在了二人肩头。
两人下了石阶,沉默地各自离去。
微风吹拂起他们鬓边花白的碎发,他们曾在北国之乱时并肩作战,又在北敌击退后,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吵了小半辈子架。
因为三千骑兵还是两千骑兵而吵吵嚷嚷的岁月,终究如这院落中飘落的枯叶,一去不复返。
祖世德腿脚不便,由公公搀着往外走,忽然在想,一把年纪了,要么就算了吧。
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赵呈却已毅然离去。
周祈安坐在院落摇椅上读书,一片枯黄的树叶飘落下来,正好夹在了书本中央。
他拿起了枯叶,一抬头,见满枝头的槐树叶不知何时竟已变黄,一轮暖阳透过稀疏的树冠照下来,有些凉,又有些暖。
他莫名想起一个词,叫多事之秋。
昨日天子召见他。
天子上了早朝,早朝后又在政事堂议事,召见周祈安是在寝宫。
宋归身穿蟒袍,佩刀立在殿前,见周祈安拾阶而上,冲他抱拳。
周祈安点头示意,随小太监入了殿,只见寝殿内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一进门便闻得一股消散不去的药味。
皇上正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张贵水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手旁圆凳上放着两摞奏疏,正将奏疏读给皇上听。皇上听了,略微点评几句,张贵水便将奏疏折好,放到一旁。
“微臣拜见皇上。”
皇上猛地一咳,而后又忍住了,说道:“祈安来了,快平身。”
张贵水起身行礼,说了声:“周大人。”便将奏疏抱到一旁书案上。
案上敞着几本已经批复过的奏疏,上头笔迹才干,想必是张贵水代笔。
他模仿天子笔迹,已经模仿得真假难辨。
“快坐。”皇上说道。
周祈安落座,与皇上隔着一道床幔。
他看不到皇上脸色,只见得床幔下探出来的几根手指,那手指发黄干瘦,形若枯骨,多久不见,疾病已经将他折磨至此。
皇上声音很轻,平静地说道:“天不帮我,你和老师却肯帮我,我很感念。”
不知为何,周祈安心间狠狠抽痛了一下。
皇上继续说道:“我不成了,却要将这混乱局面留给你和老师面对,我很抱歉。”
周祈安忽然握住了那只枯藤般干瘦的手,说道:“皇上,不要这样说……”
“赵家女,已经有了身孕。”说着,皇上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尽荒诞,“南如月,赵呈,这两个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后世史官会如何书写?一个匡扶天下的丞相,一个稳住大局的太皇太后,一个扶不起来,还孱弱多病的天子。”
皇上沉默良久,像是要把这些不甘都咽下去。
很快,这些不甘都陷入了空无,仇恨需要力气,但他此刻没有。
他再度恢复了平静,无波无澜地交代起身后事,说道:“我大去之后,老师会辞官还乡。青州正在兴建王府,他们在乎身后名,必然会封大帅为王,等大帅就藩后,请他小心身边人,小心入口的食物,以免遭奸人暗害。至于你,祈安,不要再查下去了……”说着,皇上又咳了起来,气游若丝地咳了许久,而后道,“不查下去,他们总会放你一条生路……”
世人都说,大帅、赵呈是扶大厦之将倾。
他如今倒是觉得,当年就该让它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塌下去!
北敌击退后,他们所做的所有努力,不过是在这倾倒的大厦钉上一块块补丁。这些钉板横七竖八地扶持着大厦,却也成了这大厦的沉疴宿疾。
他们寄生在大厦,蚕食着大厦,如今,他们已然成了大厦本身。
只是一病痛起来,人便什么志向、什么不甘、什么仇恨也消散了。
窗外那一轮秋日暖阳,晒得他梦境也暖融融的,在依稀的梦里,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名字叫郑士仁。
他想起了他在靖王府那一方小小的院子;想起了上元节,尚未成亲出府的三叔,瞒着世子与世子妃,把他驮在了脖子上,带他到街上看花灯;想起靖王看他时,那肃穆中又带着慈爱的目光;想起世子妃抱着他上了马车,说要带他到长安看花车,把他骗到了长安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一年,郑士仁四岁。
那一年,郑士仁的一生便已经结束了。
如果有下辈子,他想做一棵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望着那人海沉浮,却不愿再入局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