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总能想起十二岁那年,他踩着外郭城下层层叠叠的尸体逃出了长安。他的脚踏在尸山之上,踩出的血水浸透了鞋袜。
他没能握住祈安母亲的手。
他抱着祈安跳下了城墙,辗转逃到了阳州。
当时已是深秋,阳州城内不断有难民涌入,他带着周祈安躲进了一处破旧的庙宇。
他们来得算早,一开始还能席地而卧,后来人越来越多,他们便只能坐着过夜,再后来,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祈安一到深夜便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们便不断被人驱赶,领粥也被人插队,能领到锅底一晚稀米汤,便已是不错。
但他却无法去恨他们。
他总觉得生逢乱世,为了生存,所有人都只能不断地争夺资源,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犯了罪自然要偿还,但也不必不分青红皂白,只顾一味杀戮。
三百匪徒押出别业,院内顿时变得空旷。剩下几十官兵正在打扫现场,将几具尸首拖出了别业,又拎了几桶水来洒扫地面上的血水。
后院内,安修易则吓得不轻,看周权、周祈安走过穿堂向后院走来,直接“扑通—”一声从石凳上滑跪下来,连连磕头道:“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命啊!我安修易就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猪油蒙了心,头一次碰这种生意!大将军饶命,大将军饶了我……”
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头一次碰这种生意。
老狐狸,吓成这样,还张口便是谎话。
周权任他磕着,径自从他身侧走过,去看他背后那一摞摞的武器箱。打开箱子,见里面整齐排列着一把把钢刀,周权拿出一把,放在手上掂了掂,又拔出刀刃,借着院内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
这是南吴的钢刀,坚硬锋利,竟与大周的钢刀不相上下。
他们大周常年与北部打仗,精进兵器也是自然,只是素闻南吴重文轻武,只重商业,而无意强兵,何时竟能造出这等精良的兵器了?
走到一旁又打开一箱,见里面竟是马槊,看来南吴也在发展自己的骑兵。
周权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那吹发可断的刃边,对怀青道:“多好的钢刀,若不是今日来得及时,这些兵器运上了山寨,日后与大军交锋,这些利刃可就要砍在我们士兵身上了。”说着,他回头去看怀青。
怀青有些无奈地看向周权,又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砰—砰—”磕头的安修易,一脸“别吓他了,再吓就吓死了”的表情。
周权便把刀插回了刀鞘,扔回了箱内。
安修易正背对周权而跪,听了那“哐啷—”一声响,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又对着前头磕了两下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周权在武器箱上坐了下来,回头一望,见安修易带来的兵器足有八九十箱,汪伍带来的白银则为二十箱。四五箱兵器便可换一箱白花花的银子,难怪这生意安修易非做不可。
他又望了一眼在前方伏成一坨的安修易,这才开口道:“怀青,快扶安老板起来。”
怀青应了声“是”走上前去,看了安修易一眼便道:“呀,头都磕破了!”说着,连忙要将人扶起。
只是安老板身子太重,他一个人竟扶不起来,又给周祈安递了个眼神。
周祈安走上前去,和怀青一人一边地把安修易从地上拔了起来,一边拔一边道:“安老板,快起身吧,卫老板特意交代过了,叫我们不要误伤了你,你这头都磕破了,我回去怎么跟卫兄交代!”
安修易好不容易被搀了起来,转了个身面向周权,结果两人一放手,他膝盖一软便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军不饶我,我也不敢起啊!我真是糊涂啊,一时掉钱眼里了!我只是想赚笔快钱,无意与京军作对,将军宽宏大量,饶我一命!”
怀青:“……”
周祈安:“……”
周权这才开口道:“安老板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我有什么可不饶的?安老板想必也t不清楚,今日这一帮人,便是大军此行要来清剿的汪伍一流。”
听了这话,安修易大松了一口气,赶紧顺坡下驴:“是是是!我并不知道他便是汪伍啊!”
周权又道:“只是这满院的赃款、赃物,我们可要查抄走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金腰牌来亮了亮。
二十箱白银啊!
安修易心里如同刀割一般!
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自然是保命要紧。他抬起了双手道:“那是自然,将军拿走,都拿走,都拿走!”
周权又道:“以后做生意可要认清了人,不跟我们军方作对,我们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晚这情况,我是想装瞎也不能了。血迹已经洒扫干净,今晚多有叨扰,还请安老板见谅。”
安修易道:“不敢不敢!”
周权对怀青使了个眼色,怀青心下了然,指挥官兵把银子、兵器都抬出了别业,押回军营。
周权、怀青告辞离开,周祈安则又逗留了片刻,拍了拍安修易的肩膀道:“一码归一码,明日卫吉来别业易货,安老板自便便是。”
安修易听了,也算小小松了一口气。
两笔生意毁了一笔,好在没连累得另一笔也跟着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