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翎看着他。对方平稳冷静,神色如常,模样与平日没有半分差异。
可他身上带着明显的酒气,说话也极尽夸张,像是小孩子赌气闹脾气,绝不是意识清醒时会吐出半点的,显然是醉了。
……不易察觉的醉酒状态,在文明ca259中竟如此常见吗?
项翎因对方孩子气的言语感到可爱,不由一笑,顺着他的话问道:“你这么好,我为什么要要你性命?”
对方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项翎没有在意,接着开口,像安抚孩子一样:“我怎么会不在意你呢?我特别担心你喝酒伤害了身体,影响伤口的愈合,担心坏了。”
“哪敢劳姑娘费心。”平安撇过脸。见项翎要进他的房门,他又开口:“姑娘可仔细些。若叫忆柳公子见姑娘进了我的房门,怕是要吃起飞醋,又要引得姑娘好生护着,好好哄着了。”一字一句,酸气冲天。
“不会,”项翎道,“忆柳怎么会吃醋呢?”在被季青临科普本地伴侣关系的封闭性时,她曾从对方口中学到过“吃醋”这个本地俚语的含义。
“呵,”平安闻言,将嘴唇紧紧地抿着,指头捏门框捏得白,“确实比不得忆柳公子宽宏大量,大度可人。这忆柳公子在姑娘眼中,怕是就如同天仙一般,连西方的佛祖也比不得他的‘善良’‘大度’吧。”
“我的意思是,”项翎说着,神色很是莫名,“忆柳和我又不存在什么伴侣关系,他怎么会因为我的行为而吃醋呢?”
项翎看着他,眼神清澈:“你是不是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那一刹那,就那么一刹那,项翎忽然感到,平安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就和缓了下来。
甚至连她之前感受到的那种“难过”,好像都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大半似的。
奇怪,她又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平安顿了一顿,终于向旁让出一步,将本就没有封闭的房门让得甚为宽阔。
这便是示意项翎进门了。
“我煮茶给你喝。”他说道。
甚至连待客之道都忽然想起来了。
“不用。”项翎嗅着酒香,舔了下嘴唇,“我想尝尝春兰的酒。”
平安闻言转身,拉了椅子给项翎坐下,又给她斟了满满一碗酒,送到她的手边。
项翎开心地捧起来,小口啜饮了几口,又大口喝了几口。
确实好喝。完全没有工业化的味道,入口尽是自然的醇香,原始而别有风味。
项翎喝光了一整碗,才想起自个儿此行的目的,放下酒碗:“多谢你的谅解……我也要好好与你道歉。确实不该让你在重伤之下还经受那些。”
分明是道歉的话,可不知为何,此话一出,平安的脸刹那间又冷了下来。
“想来忆柳公子确是金贵,叫姑娘护在心尖上,连道歉都要代他,实在是宝贝得紧。”
“我不是代他道歉。”项翎充分理解平安对忆柳的敌意,认真地解释,“我是自己就要和你道歉。说到底,忆柳是为了护着我,才犯下这样的罪过。”
“他说了,你便都信。”平安又重重地捏起杯盏来,“隔着衣服,他如何看出我受伤如何?”
“便是看不出,也知你受伤颇重,不同寻常。他是因为这个才有所警觉。”结合对忆柳说辞的理解,项翎解释道。
“你为何就那般相信那矫揉造作、虚伪至极之人!”平安紧紧地抿着唇。
其实,项翎不是完全get不到这话的意思。
在文明ca259中待得越久,她就越对本地的风土人情有更多的了解。她学会了不少本地俚语,也慢慢熟悉了本地个体的交往氛围。她渐渐能够意识到,忆柳的言行确实是有与他人格格不入的地方的。
但她理解这种差异,因为……
“在我看来,忆柳有很强的讨好型人格,在人际关系中极不自信。像这样的人,会在与人相处时过分装饰自己,言行过分小心,进而令人感到‘虚伪’,这其实是很寻常的事。”
项翎看着平安,神色十分真诚,眸中还带着对忆柳的关切:“但其实,他这个样子,也是很可怜的。”
平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
若不是见过忆柳真颜,他都要信了这鬼话!
他自是愿告诉她忆柳实际是什么模样,当初将遍体鳞伤的他拖得老远是何等言语作为。可哪怕是用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思考,他也知道,她是绝不会相信的。
再者,不过是什么“讨好他人”“并不自信”,谈得上什么“可怜”呢?若这都算得上是“可怜”,那么——
“我可比他可怜。”
平安看着项翎。
“我可比他,可怜得多了。”
那是平安从不诉诸于口的往事。
他将那些痛苦的,晦暗的,阴翳的,血淋淋的记忆放在内心深处最深,最不起眼的地方,一层一层盖上厚厚的血痂。每一次痛苦,他都重新结一层痂,直至那些过往离他越来越远,终于不再日日折磨于他,只在梦中时或不时旧日重现。
而现在,如今,此时此刻,迎着项翎疑惑的神情,他扒开了自己的痂。
一层一层地揭开,揭开,再揭开,直至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咬着牙,将那些伤口也扒开,将里头涌出的痛苦与鲜血捧出来,都说给她听。
他无力骤然承受,只能先从最不痛的事情说起。
他说:“我七岁为娼,十岁……”
人会粉饰自己的记忆,岁月会令人遗忘过往的痛苦。可即使已经度过了这样多的年头,不知为何,他仍清晰地记得当日的痛苦。
他出了好多血,疼得撕心裂肺,嚎啕大哭。那人嫌他吵闹,将他的嘴堵上,就着他的血使用他。
仿佛被用最尖锐的利刃反复捅了无数刀。在模糊的记忆里,他听到哥哥在为他求情,却半点也没能中止那漫长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