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珏依旧雷打不动地每隔两日便来云家报到,有时还会带着钟夫子来店里吃饭。
这位在课堂上不苟言笑、引经据典要求严格的举人老爷,一踏入“云记”的门槛,仿佛就换了个人。
鼻翼微动,循着那麻辣鲜香或是奶茶甜香,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快上几分,平日里总是紧抿着显示威严的嘴角不复存在,眼中闪烁着与课堂上的深邃截然不同的、属于饕客的热切光芒。
这日午间,钟离珏又陪着夫子来了。
两人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雅间,钟离珏熟练地点了鸳鸯锅底,又配了好些肉丸、蔬菜和卤味,自然少不了两杯加足了珍珠的奶茶。
锅子很快咕嘟起来,红油翻滚,骨汤奶白,香气四溢。
夫子手持长箸,眼睛几乎粘在了锅里,哪还有半分学堂里的严肃?
他先是夹起一颗虾丸,吹了吹气,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烫得直呵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
“嗯!鲜、弹、滑!火候恰到好处!”夫子含糊不清地赞道,手下不停,又瞄准了那片在红汤里起伏的薄切肉片。
钟离珏看着夫子这副模样,心下暗笑,面上却恭敬地为他布菜:“夫子您慢用,小心烫。”
几口热食下肚,夫子似乎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学生。
他瞥了一眼正殷勤伺候的钟离珏,眼珠一转,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为师者的威严。
“咳,用膳亦不可荒废学业。为师且问你,《孟子·公孙丑上》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浩然之气’当作何解?答得上,方可食下一箸。”
钟离珏执箸的手一顿,俊脸顿时垮了下来。
“夫子,圣人亦云‘食不言,寝不语’。况这‘浩然之气’,乃集义所生,非一时口舌能尽诠。腹中饥馁,正气何来?不若让弟子先存养些‘腹中之气’,再论那天地浩然,方有力道啊!”
钟夫子慢条斯理地涮着一片鲜嫩的五花肉,眼皮都未抬:“巧言令色!《论语》亦载‘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用膳之时,正心诚意亦是修行。答不上,此盘肉便归老夫了。”
说着便将那涮好的肉片径自送入己口,细细咀嚼,满脸享受。
全归夫子?
他可以送他十头猪,但这盆肉不行!
钟离珏只得正襟危坐,略一思索,朗声道:“学生浅见。孟子所谓‘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其养之之道,在于‘配义与道’,是乃集义所生,非由外铄我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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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却故意板着脸,“尚可。”
他话锋一转,难度陡增:“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此句又是何解?”
钟离珏沉思片刻,在此期间,钟夫子大快朵颐,他不禁嘴角抽搐。
“此乃《大学》之言,言心体之本然,不为情所蔽。忿懥、恐惧、好乐、忧患,皆情之动也。情动而逾矩,则心失其镜明水止之正,如明镜蒙尘,照物失形。故修身之要,在时时检省,使心常居中和,不偏不倚,不为外情所夺,方能达至‘正心’之境。”
夫子眼中精光一闪,手中的长箸也不禁停了下来。
“善。”
他左手捋须,抛出一个更刁钻的问题:“然则《易》云‘憧憧往来,朋从尔思’,此心之感通,与‘正心’之寂然不动,岂非相悖?何以调和?”
此题涉及《周易》与《大学》义理之融贯,极考功力。
问出这个问题时,出题人也悬起了一颗心。
钟离珏思索良久,在钟夫子深邃的眼眸中沉静开口:“学生以为,‘寂然不动’是体,‘感而遂通’是用。正心非如槁木死灰,乃持其体也;感通万物,其用也。
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心正而寂,则感无不通;感通之事,亦不害心体之正。譬如镜体明净,方能照见万物无遗。”
这回答的大意是——“寂然不动”是心的本体(如明镜本身),“感而遂通”是心的作用(如明镜照物)。正心不是让心变成死灰,而是保持其本体的中正;心能感知万物,则是其作用的自然挥。
本体和作用本是一体两面,没有间隔。心体正而宁静,感知万物才能准确无误;而感知万物的过程,也不会损害心体的中正。就像镜子本身干净明亮,才能毫无遗漏地照见万物。
钟夫子眼中精光大盛,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此子悟性之高,远他预料!
他眸底精光流转,忽然想再试其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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