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真的不想赌自己的生死,他是天子,他的命是这样的贵重!
尉鸣鹤想继续活着筹谋,想重新登临朝堂。
同时,他不想看到沈知姁在自己面前这么冷静,这么从容,说话间皆是胜利者对待败者的姿态。
所以他衔齿讥讽:敢用皇后的身份拨弄朝政,就等着被后世辱骂牝鸡司晨、祸国妖后吧!
然而说完后,尉鸣鹤自己愣住了——先前在昌王谋逆之事中,他为瓮中捉鳖,演了好大的一出戏,其中一环便是让沈知姁模仿自己的字迹,做到八九分相似,好露出破绽。
若沈知姁再练一练,配合天子玉玺,足以以假乱真。
是的,皇后插手政务自会被朝臣反对,可要是皇后是奉“诏”行事呢?
“好!好!真是好算计!”
尉鸣鹤骤然想起这点,泛青的唇发颤,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瞪着,口中是怒极时又察觉自己无力的惨笑。
他笑到仰倒下去,凤眼勾起的眼尾再兜不住那点鳄鱼的泪。
高高在上的天子就这样躺在满床的药汁上,神色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沈知姁垂眼扫过尉鸣鹤的狼狈无望,唇角的冷笑如寒风吹拂:现在的情形,对尉鸣鹤来说,才是真正的死局。
让他束手受控,他不甘心;叫他以死破局,他不敢赌;想他谋求翻盘,他做不到。
这黑纱笼罩的朝阳殿,就如一顶金笼,将双腿俱断的尉鸣鹤死死困在其中。
看似只要掀开黑纱,尉鸣鹤就能重获光明。
但这触手可及的第一步,尉鸣鹤就难以做到。
“别这么伤心嘛。”
沈知姁端起一盏美人灯台,立在龙榻旁,手腕轻转,将灯烛的暖光泼洒到尉鸣鹤削瘦惨白又神色扭曲的面庞上。
她挑眉轻笑:“若是往后淙儿提出要来看你,我是不会阻拦的。”
女郎的话语轻巧巧落下,配合着烛光,像一抹希望之光砸在尉鸣鹤身上。
又哭又笑的疯子神情没了。
尉鸣鹤将血丝遍布的眼睛瞪大,里头满是憎恶与怀疑,还有倒映出的几分光亮:“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过我的前提是淙儿自己愿意。”沈知姁眨眨眼,唇齿间加重咬字,似有几分不情不愿之意。
尉鸣鹤眼中倒映的光亮却更盛几分:再过个三五年,淙儿是要启蒙、去上书房读书的。
上书房太傅所教的第一课,必定是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淙儿会好奇自己的父亲的。
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这是沈知姁永远都无法更改的!
尉鸣鹤已经将亲眼看着生母死去时、对血缘的不屑鄙夷给抛去,方才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无望也淡去些许。
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期待着,尉淙来见自己的那一日。
沈知姁心里也很期待:太医院那种能使人神思混乱、易暴易怒的药,她还没见过使用成效呢。
回去让诸葛院判再研究研究,三五年也差不多了。
随手将烛台放下,沈知姁最后扫了眼稍有生气的尉鸣鹤,转身就出了寝殿,吩咐小鱼子一切照常服侍,十日汇报一次即可。
小鱼子旋即就带了宫人进去送膳、收拾,里头再没什么闹绝食的动静。
行至朝阳殿的白玉阶上,沈知姁抬首,只见夜幕上悬挂着一轮皎洁弯月,沉静平和。
她对月莞尔一笑:恶犬命顽,这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惟有慢慢磨。
幸好这很简单,现在的沈知姁,有的是时间、力气与手段。
*
对大定的朝臣们来说,元宁三年的天子秋狩受伤之事,可以说是个难以忘记的噩梦。
——蓝氏三族贬谪,诸多臣工受罚,天子日渐暴戾,众人惶惶不可终日。
幸而尚有沈皇后性昭贤淑、忠贞持躬,日夜随侍天子身边,时时规劝,这才让皇帝那些全属迁怒的冷酷办法没有付诸实践,令朝野免于一难。
元宁四年元宵佳节,沈皇后在朝阳殿下发“特开恩科”的旨意。
据撰写诏书的楚中书透露,是天子意欲肃清朝堂,大开杀戒(划掉)。沈皇后苦苦劝说半晌,才让天子改了一半的主意,去了杀欲,开了恩科。
天下读书人闻诏皆是欢欣鼓舞,赞颂沈皇后的文章话本再度兴起。
百姓们也爱看——他们可没忘记,今岁年节官府粥棚没闭,全是沈皇后的意思。至于皇帝?他们也记着呢,竟丝毫不体谅受灾之地百姓的苦楚,只求贡品自己享受!呸!
朝臣们听后则是觉得天都塌了:前年昌王谋逆肃清了一次,去岁秋狩肃清了一次,他们这半年多可是老老实实的,既没有偷懒渎职,也没有贪赃枉法,怎么还要肃清呢?
朝臣们心里还没抱怨完,韩督公与夜影司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了一批人进去,沈将军、承恩公与太傅联合奉旨,在刑部审问,果然如拔萝卜带泥一样又牵出另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