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赵王出见,殿下须答应手下士兵暂停攻势。”陆机也是个聪明人,除了恳求,还有适时的威胁,“相国府坚固,殿下一时也攻打不下。若是时间再拖延下去,城外禁军赶到,形势对殿下就未必有利了。”
司马允此刻担心的,确实是城外禁军的态度。一旦有个别禁军将领决定倒向司马伦,他区区八百人根本无法抵挡。见潘岳也微微点头,司马允便道:“好,为表诚意,我现在就命令我军暂停攻击。烦请陆参军邀赵王出见。”
陆机得了司马允的承诺,连忙奔下角楼,禀告了司马伦。司马伦先是怕得要死,后来听陆机说潘岳也在,不禁生出了一丝幻想:“你说,安仁他会不会是假意投靠淮南王,实际上是来帮我的?”
陆机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却不好点破,只道:“殿下与淮南王谈和时,无论淮南王什么要求都先答应下来,事后再筹谋不迟。”
“我明白,我明白,先保命要紧。”司马伦连忙点头。为壮声势,他特地将相国府的属官们全部带在身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登上了角楼。
此刻围墙处的战斗已经暂停,司马允仍是站在马车上,眯着眼睛打量司马伦。说起来,司马伦还是他的叔祖父,不过对这个颟顸愚钝偏又野心勃勃的叔祖父,司马允满心只感到鄙薄和厌恶。
“淮南王,本王在此,你有什么要求,就说吧。”司马伦颤声开口。他眼睛一轮,恰好看见了站在司马允不远处的潘岳,不禁心中大是悲痛,竟是要流下泪来。
司马允只当司马伦是吓得哭了,心中更是鄙夷,冷笑道:“赵王信任奸佞孙秀,在关中引胡人民变,至今已经死伤上百万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赵王却不仅不悔罪,还自立为相国,所有待遇一律比肩景皇帝和文皇帝,你的野心,当天下人看不出来吗?”
“那都是孙秀搞的鬼,与本王无关啊。”司马伦觍颜哀求,“只要淮南王放本王一条生路,本王这就亲自将孙秀擒来,交给淮南王治罪。”
“哦,你要如何捉拿孙秀?”司马允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兴趣,“我最恨的便是孙秀,至于赵王你与我同气连枝,我没有必要为难。这样吧,只要你现在就写一封捉拿孙秀的手书,我就保你日后做个太平王爷如何?”
“是啊是啊,我们都姓司马,我父亲宣皇帝还是你的曾祖父,当然同气连枝。”司马伦没有料到司马允这么好说话,顿时高兴起来,连忙招呼手下属官,“快取纸笔来,本王要写字!”
众属官一直提心吊胆,此刻见危机即将解除,紧绷的神经也骤然放松下来。然而就在一片乱哄哄布置笔墨之际,一直站在司马允身边的潘岳却蓦地举起手中弓箭,一箭就朝着角楼上的司马伦射了过去!
司马伦虽有侍卫无数,但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司马允和他手下的死士,根本没有料到文质彬彬的潘岳会骤然放箭,更没有料到他的箭术竟是如此精准。等到司马伦听到惊呼,看到一点寒光朝着自己直飞过来时,他眼中定格的景象,是潘岳眼中冰冷的杀意。
仿佛被那眼光刺中,司马伦一时僵在原地,竟忘了闪避。他的心头,来来回回只滚过一个念头:“潘岳,本王一向待你不薄,你却竟然要亲手杀我,竟然要亲手杀我!”
噗嗤一声,箭头入肉,血花飞溅。司马伦眼前一黑,骤然跌倒在地,耳边响起了一片惊恐的尖叫。
“我这是要死了吗?”司马伦伸手想摸摸胸口,触手却是一个人沉重温热的尸体,鲜血还在不断地从他身上涌出,濡湿了司马伦的手掌。等到有人终于将那尸体移开,司马伦勉强爬起身来,这才现方才是主书司马畦秘扑在自己身上,才救下了自己一条性命,而畦秘自己,则被潘岳那一箭射穿了后心,眼见是不活了。
“赵王殿下,快走!”参军陆机反应过来,搀扶着司马伦就往角落下冲。
“全军,放箭!”眼见潘岳一箭竟然没能射死司马伦,司马允大是懊恼。他此刻一心只想战决,不再顾忌相国府内其他人的死活,断然下令。
所有的淮南王死士都身背弓箭,此刻万箭齐,如同瓢泼大雨一般朝着相国府内降下。司马伦和陆机等人来不及进屋,只能躲在几棵大树后,眼看不到一会功夫每棵树干上都中了几百枝箭,众人心中都是一片绝望——相国府,支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司马允和潘岳率军前往相国府与司马伦鏖战之时,东莱王司马蕤按照事先与潘岳约定的计划,快到达了天子司马衷所居住的西宫宫门处。他只是个闲散藩王,并没有入宫的特权,不过这次接应他的中书侍郎刘淮打开宫门,放司马蕤入了宫。
司马蕤入宫之后,和陈淮直奔天子司马衷的所在。见司马衷正饶有兴趣地逗弄着罐中的蛐蛐,司马蕤和陈淮连忙跪倒行礼,大声禀告:“启禀陛下,大事不好,淮南王和赵王打起来了!”
“怎么又打起来了?”司马衷这些年已经被宗室和外戚之间杀来杀去的事情吓破了胆,连心爱的蛐蛐也顾不得了,哭丧着脸坐在地上,“皇后不在了,眹该怎么办?”
陈淮此刻最担心的是孙秀入宫挟持天子,因此也顾不得向司马衷解释,直截了当地道:“为今之计,陛下应该派人持白虎幡交给淮南王。白虎幡是息兵止战的信号,淮南王收到了,就不会再与赵王相斗。”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司马衷点点头,模模糊糊地记得当初楚王司马玮杀汝南王和卫瓘时,自己也是派人送去一面什么幡,结果楚王的军队一见到就纷纷放下兵刃回归营地,先前还威风凛凛的楚王顿时成了孤家寡人,只能束手就擒。因此司马衷转愁为喜,立刻命人去取来白虎幡:“那派遣谁持白虎幡去调解的好?”
“臣愿往。”东莱王司马蕤按照计划,主动请缨,一旁的陈淮也连忙赞同,“东莱王身为宗室,前往调和淮南王与赵王的矛盾最为合适不过。”
“既然如此,你就拿去吧。”司马衷命人将白虎幡交给司马蕤,无奈地道,“你去告诉淮南王和赵王,不要再打了。眹现在听不得喊打喊杀,他们再打下去,眹就要被他们吓死了!”
“臣奉诏。”司马蕤恭恭敬敬地接过白虎幡,和陈淮一起退出了大殿。才一出殿,陈淮紧张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忍不住笑道:“幸亏赶在孙秀前面,居然这么容易就把白虎幡骗了出来。这一次,赵王死定了!”
司马蕤拿着白虎幡,没有作声。陈淮欺司马衷生性愚笨,才骗他说白虎幡是解除争斗的标志,实际上,代表天子意志解除争斗的是驺虞幡,上次让楚王兵变失败的也是驺虞幡。而白虎幡的作用恰恰与驺虞幡相反,它代表的冲锋战斗的命令。一旦将这面白虎幡送到淮南王司马允手中,无异于降旨鼓励他攻打赵王的行为,而赵王手下士兵一见天子都支持淮南王,势必再无斗志,会和当初楚王的士兵一样作鸟兽散。
这个严密的计划,正是潘岳当初拟定的。唯有借助天子的威严,淮南王才有可能凭借八百死士战胜赵王,取得最后的胜利。
“东莱王殿下,接下来的,就看你了!”陈淮还要留在宫中观察动静,因此将白虎幡托付给了司马蕤。只要司马蕤手持白虎幡到达相国府,这场兵变的胜败就几乎可以决定了。
“陈侍郎放心,我这就去。”司马蕤与陈淮告别,拿着白虎幡径直走出了宫门。
宫门外,早已等候着一队禁军骑兵,领头之人乃是司马督护伏胤。司马蕤见了伏胤,连忙走过去低声问:“都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好了。方才孙令还给了我这个。”伏胤从怀中掏出一卷圣旨模样的青纸,打开看里面却是一片空白,“孙令说,有了这个加上白虎幡,不愁淮南王不上当。”
中书令孙秀这个人,果然是老奸巨猾,何况空白圣旨这种东西,孙秀那里真是要多少有多少。司马蕤心情有些郁闷,不想多说什么,跨上一匹骑兵牵来的战马,当先朝着相国府方向疾驰而去。
白虎幡甚是抢眼,因此司马蕤还未驶近相国府外的战场,就听到淮南王手下的士兵们一阵欢呼。他们早已得知,一旦代表天子意志的白虎幡到来,就是他们大获全胜之时。
司马允和潘岳也望见了白虎幡,也望见了持幡而来的司马蕤。想起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两个人对望一眼,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奉天子诏,赐淮南王白虎幡!淮南王上前接旨!”司马蕤等伏胤和其他骑兵到齐,大声宣布。
“臣司马允接旨!”眼看胜利在望,司马允心情大好,一下子跳下战车,快步朝司马蕤和伏胤方向走去。而他身边的护卫,也早与其他死士一样,跪地大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连潘岳,也在欣喜之中一同跪了下去。
此刻司马蕤和伏胤已经下马。司马蕤将白虎幡交给一旁的侍卫,自己则展开了伏胤带来的那卷空白诏书。司马允见他马上就要宣读诏书,连忙跪倒在地,深深俯聆听——
伏胤一直蓄势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和司马蕤眼神一碰,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用尽全力砍向了司马允毫无防备的脖颈。刹那之间,鲜血四溅,司马允的头颅齐根断裂,咕噜噜地滚到了一旁。
“杀无赦!”就在司马允的手下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伏胤一跃上马,向带来的数百骑兵下达了攻击令。而相国府的守军,也在同一时刻起了反攻。群龙无的八百死士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已纷纷倒在了兵刃之下。
电光火石之间,生死已定,胜败已分。在东莱王司马蕤的脑海中,则永远定格了潘岳望向他的难以置信的眼神。
“檀奴叔叔,你终于正视我的存在了。”司马蕤一把抹去司马允溅到自己脸上的血,疯狂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