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的红衣术士自然便是孙秀。只是他既然诈死埋名,断无承认之理,只是狞笑着回答:“孙秀早就被你害死了,此刻是他的怨魂来找你索命!说吧,你究竟和谁人有奸情,你不说,我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套路……你的招数,永远都是这么龌龊下作……”想起当年诬陷自己与太后杨芷有私,潘岳越笃定了面前的人绝非什么怨魂,而是擅于易容之术的孙秀。既然孙秀能够假借扶乩说出重阳节和洛阳城外的秘宅,那自己当初与贾南风见面一事必定走漏了风声。他们所缺的,只是自己的指认而已。
“因为我知道,你最害怕的就是‘以色侍人’的罪名。”孙秀笑着在潘岳耳边低声道,“你放心,这符水就是为你特制的,保管你以后会乖乖听我的摆布。”
“太子,你这样做,难道不怕皇后知道吗?”潘岳猛地扬起头,对着不远处的太子司马遹亢声质问。腹中剧痛又升腾而起,似乎有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殊死缠斗,不死不休,让他的声音中无端增添了几分凄厉。
太子心中正自忐忑,被潘岳这一喝,手中把玩的扇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的额头上也煎熬出了冷汗,只能一迭声地催促孙秀:“你不是说那符水可以保证他招供吗?再不拿到口供,这可怎么收场?”
“这妖人惯使摄心术,可以迷惑人心。太子,你仔细思量,你平素那样谨慎之人,为何会信了这妖人的撺掇,做下这种不顾后果的蠢事?呃……”潘岳还未说完,孙秀已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顿时将他踹得呕出一口鲜血,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见太子双眉紧锁,孙秀赶紧道:“太子不必惊慌,在下已经仿造潘岳笔迹写好了供词,只需有他的指印画押,便可公布天下。至于潘岳此人,他虽然性情倔强不受摆布,但喝下了我的符水,毒性会渐渐瓦解他的意志,最迟几天,便能乖乖听话。”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供词,抓起潘岳的右手食指在印泥上蘸了蘸,就往供词上按去。
“住手!”就在潘岳奋力挣扎不肯画押之际,不远处的木香花丛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下一刻,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快步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道:“太子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女彦,你怎么在这里?”太子乍见女童,认出她就是天子司马衷与皇后贾南风所生的四皇女,不禁大吃一惊。
“我常常听说太子哥哥在东宫花园里设立集市,就偷偷跑来看热闹。”四皇女司马女彦伸手一抹泪光盈盈的眼睛,哽咽道,“可是我没看到集市,却看到太子哥哥在欺负神仙伯伯!”说完,她也不顾其他,径直跑到潘岳身边,却被他唇边的血迹吓得大哭起来:“神仙伯伯你没事吧?我还等着你带金鹿和我玩呢。”
平白无故冒出个四皇女,打不得骂不得,太子司马遹顿时头大如斗,烦躁地道:“赶快派人将四皇女送回西宫,否则皇后知道了怎么得了?”
“太子不用派人了,老奴这就来接四皇女回去。”正一片忙乱,远处忽然又传来一个人声,又尖又细,显然是宦官内侍出来的。
“董监?”太子愕然认出来人正是贾南风的心腹寺人监董猛,不禁大惊,“你怎么也来了?”
“老奴听说四皇女擅自跑到东宫玩耍,怕惊扰了太子,故而亲自来接四皇女回宫。”董猛一向仗着贾南风的势力,并不怎么把太子放在眼里。而陪伴在他身边的齐王司马冏则恭敬地向太子行礼:“启禀太子,是臣下在东宫无意中遇见四皇女,生怕四皇女有什么闪失,才赶紧去请董监过来的。”
太子狠狠瞪了一眼司马冏,又瞪了一眼孙秀。他心中恼恨这两个人办事不力,却料不到孙秀固然要陷害潘岳,司马冏固然要保全潘岳,他们两个人却有一个目的是一样的——将太子与皇后的矛盾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所以太子的死活,他们压根就不关心。
“四皇女,莫再贪玩了,快随老奴回宫去吧。皇后寻你不见,都快急死了。”董猛的心思此刻只在司马女彦身上,也不顾太子神色,径直朝女彦走去。
“我才没有贪玩,我要救神仙伯伯!”女彦见潘岳只是气息奄奄地伏在地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董公公,你快来救救他!”
“喔唷,这不是潘侍郎吗,这是怎么了?”董猛这才现倒在地上的人是潘岳,不解地问。
太子轻哼一声,不说话,于是孙秀只好代太子答道,“潘侍郎身上有污秽之气,冲撞了祭礼,所以太子命我等用符水帮他清净一下。”
“胡说,他胡说!”女彦愤怒地打断了孙秀,“我明明看到……”她睁大眼睛想去找孙秀手中那份供词,却不料孙秀早有警惕,一见董猛到来便早已将供词藏起。
“降神祭礼程序复杂,四皇女年纪还小,自然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以后慢慢就懂了。”孙秀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让董猛消除了戒心。他本来也不愿多管闲事,只拉住女彦的手说:“四皇女,咱们不说了,快跟老奴回去吧。”
女彦还不到八岁,虽然聪明,却哪里说得过老奸巨猾的孙秀。见连董猛都不相信自己,小女孩急得迸出泪来,高声哭道:“他们说神仙伯伯污秽,所以冲撞了祭礼,喝了那碗水会肚子疼。如果我喝了那碗水也会肚子疼,就能证明他们骗人是吧?”说着,一把端起供桌上还剩了小半碗的符水,仰头便喝了下去。
这一下事突然,就连董猛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等他冲上去扶住女彦时,小女孩已经疼得小脸煞白,身子也抽搐了起来:“我肚子好疼……董公公,他们……他们骗人……”说完,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四皇女!”潘岳休息了一阵,只觉腹中两股缠斗的力量渐渐退去,让他得以积攒出一些力气。此刻见董猛还在愣,潘岳一把将他推开,紧紧将女彦抱在了怀中,大声朝太子吼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解药呢,解药呢?”太子此刻如同挨了当头一棒,眼前金星乱冒,茫然无措地朝几个红衣术士叫道。
“解药在贾生天师那里,可是他人呢?”几个术士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却不知化名为贾生的孙秀见势不妙,此刻已经趁乱逃出了东宫。只要将易容一抹,红袍一脱,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认出他就是太子曾经宠信无比的天师贾生。
“四皇女,你坚持住,解药马上就会找到的!”潘岳本来想将女彦抱起,却现微微一动,女彦的口鼻中又渗出血来,吓得他再也不敢挪动。
而女彦听到潘岳的声音,用力睁开眼睛,空茫地问:“我肚子好疼,会不会我也是……污秽之人?”
“不,四皇女冰清玉洁,是世上最纯洁干净的人。”潘岳心如刀绞,却努力撑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那就好。”女彦似乎松了口气,朝潘岳甜甜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我爹爹就好了……我还想长大后嫁给你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只要你长大了,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潘岳连抱住小女孩的手臂都不敢使劲,深怕稍一用力,她就像柔嫩的花瓣一样被揉碎了,只能眨动着眼睛,将满眶的眼泪使劲往肚子里咽。
“不成的,我嫁给你,就成了金鹿的娘……我是她的好朋友,才不要……做她的娘……”女彦调皮地笑了笑,小小的身子猛地痉挛了一下,躺在潘岳手臂中再没有了声息。
“啊啊啊,四皇女,四皇女!”董猛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一把将潘岳推倒,抱起女彦就往东宫外冲去,“快宣太医,快去宣太医!”
潘岳瘫坐在地上,感觉周遭的哭喊和惊呼混杂成了一个漩涡,看不清,听不清,而他自己,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越陷越深。他听见了司马冏惊慌的呼唤,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了司马冏的搀扶,颓然倒在地上。
五月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照在潘岳惨白如死的脸上,让他觉得自己也仿佛成了落叶,和女彦一样慢慢枯萎、腐化,最终汇入一片黑暗的虚空,什么也不知道了。
站在潘岳家门口,司马冏抬起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珠,终于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那扇木门。
过了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了门后杨容姬略显憔悴的脸。她认出了司马冏,惊讶地问:“殿下怎么来了?”
司马冏心中有鬼,忽然不敢直言,只随口问道:“怎么是杨婶婶来开门?李伯呢?”
“金鹿又高烧,李伯到药店抓药去了。”杨容姬将院门拉开,“檀郎去东宫还没回来,殿下先进来坐吧。”
“原来金鹿也病了……”司马冏尴尬地回答了一句,终于不得不给杨容姬雪上加霜,“我把檀奴叔叔送回来了。”
“什么?”杨容姬一愣,还没有回味过来,已有两个齐王府的侍从抬着一张软床走到了门口。杨容姬一看软床上躺着的人,身子不由一晃,颤声问:“檀郎怎么了?”
“在东宫喝了些符水。”司马冏尽量淡化事情的经过,“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快进来。”杨容姬很快恢复了镇静,指引齐王府侍从将潘岳抬到了卧房的床上。邢老夫人原本正在照看病重的孙女金鹿,听到声音走出来询问情况,杨容姬深怕她再受刺激,便强笑着劝道:“檀郎只是喝醉了,娘不用心急,我来照顾他就好了。”
好容易半哄半劝地将邢夫人支开,杨容姬终于可以坐在潘岳床边,将手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之上。
室内安静一片,司马冏不敢出声音,只能站在床边静候。今日潘岳和四皇女接连中毒之后,孙秀趁乱逃之夭夭,太子则惊恐交加,失魂落魄不知所踪。司马冏知道太子怀疑到了自己头上,却也懒得辩解,只打人聘请太医为潘岳诊治,无奈所有的太医都被紧急召入宫中抢救四皇女司马女彦,司马冏无奈之下,只能将潘岳先送回了家中。
看着潘岳依旧起伏的胸膛,司马冏心中暗暗后怕:孙秀那厮果然心狠手辣,即使对主子赵王司马伦,也没有坦白所谓符水其实是足以致命的毒药。若非自己早有准备,将鸩毒解药混在紫米糕中让潘岳事先服下,只怕潘岳和四皇女一样,缺了孙秀的解药就只有死路一条。如今太子和皇后虽然都了严令捉拿“术士贾生”,可哪里会知道那不过是孙秀的伪装,如今鱼入大海,他们到哪里抓去?
正寻思着一会儿便到赵王司马伦府上逼问孙秀下落,向他讨要真正的解药,司马冏突然现杨容姬不知何时停止了诊脉,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他心中有鬼,顿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杨婶婶,你看我做什么?”
“我记得檀郎说过,殿下今日是和他一起去东宫的。”杨容姬面沉如水,缓缓地道,“那殿下可知,檀郎在饮用那符水前后,还吃过什么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