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夜之间就可以给我们建一座新屋子?”杨容姬见石崇被潘岳晾在了门槛上,有些过意不去,缓和了声音问。
“那当然,只要肯出钱,别说建几间屋子,造皇宫都可以!”石崇见杨容姬满眼疑惑,有些委屈又有些得意地解释,“我前几次来做客,就暗中嘱咐仆人偷偷丈量了土地尺寸。回去之后重金聘请能工巧匠,将木柱、横梁、门楣、窗扇等一应构件全都事先准备妥当,这个晚上派遣人工,无非是用青砖砌好墙面,再将早已匹配得严丝合缝的构件拼凑在一起而已。”
“你这是何苦?”杨容姬大惊。石崇的做法,相当于将一套房屋建好之后再原封不动迁移过来,而且还必须赶工在一夜之间建好,这样费事费工的做法,估计也只有他这个石大富翁才想得出来。
“我不就是怕你们不肯吗?”石崇顿足道,“他辞了官没了俸禄,要学颜回固穷我才不管,可我不能看着你和金鹿跟着他吃苦受罪!再说了,我知道你们也不肯要太富丽的屋子,就只给你们选了最普通的青砖黑瓦,只望着下次再下雨的时候,你们不用排出一地的锅碗瓢盆来接雨……”说到这里,见杨容姬神色缓和下来,石崇忍不住张肩拔背,又找回了天下第一富翁的自信,“你们不用不好意思,说起来安仁有两次救过我的命,我送你们一个礼物是应该的……”
“我旧屋子里面的东西呢?”忽然,一个声音冷冷地打断了石崇的话,却是潘岳不知什么时候又折了出来。
“你旧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自然全都扔了!”石崇正说得兴高采烈,根本没有注意潘岳的脸色,“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开出单子来,我叫人全部买上好的回来!”
“东西扔哪里了?”潘岳打断了石崇,冷冷问。
“扔哪里了?”石崇何曾管过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阵,随口道,“应该就和拆下来的土墙茅顶一起,抛进洛水里面去了吧……”
“你!”不等石崇说完,潘岳猛地一拳挥了过来。还好石崇早年间当过游侠,拳脚功夫不错,赶紧一蹲身躲过这一拳,又伸手过顶,架住了潘岳接下来的一拳,口中大嚷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潘岳你还是君子么?”
“你不经我的同意擅自拆毁我家,这等强盗行径,还跟我谈什么君子?”潘岳趁着石崇不备,一脚踢出,顿时将石崇踹得后退几步,一跤跌倒在大门台阶下。
见石家仆人们赶紧把哎哟哎哟乱叫的石崇搀扶起来,杨容姬不解地抓住了潘岳的胳膊,担忧地问:“檀郎,你怎么了?”她与他相识相知二十多年,却从未见过潘岳如此暴怒失态。眼看着潘岳的眼睛充血红,牙关紧咬呼吸急促,杨容姬心头忽然灵光一现,“旧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是,就是那本簿册,你亲自用蓝布缝制了封套的。”潘岳的声音细如游丝,就仿佛刚才给石崇的两拳一脚,已经将他的力气压榨干净。
“潘郎君家旧物,小人们未敢擅动,全都堆放在院角,用苫席遮盖着呢。”一个石家仆人耳尖,听清了潘岳夫妇的对话,连忙大声禀告。而石崇则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气哼哼地道:“听见了没,你家那些东西还在!孔夫子都说了要只问人不问马,潘岳你倒好,为个什么破册子就对我动手!我只是不想还手而已,否则凭我当年纵横淮南无敌手的本事,你再动我一下试试!”
“石崇,你安静一点!”杨容姬此刻已经明白潘岳如此失态的原因,心中大惊,忍无可忍地朝石崇斥责了一声,疾步随着石家仆人走到隐蔽的院角里。
“夫人家里的箱笼都在此处,小人们原封未动。”仆人掀开角落里遮蔽的竹席,露出一些箱笼来,果然是潘家旧物。杨容姬在一个箱子里翻找了一阵,从箱底取出一卷套着蓝布封套的簿册,交到了紧跟而来的潘岳手中。
潘岳双手颤抖,扯了好几次才打开封套,打开了那卷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簿册。他似乎胸中已有成竹,翻阅簿册不过是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所以匆匆看到某几行便蓦地合上了簿册,踉跄后退一步,闭上了眼睛。
石崇无辜被打,还被杨容姬责备,心里那个冤屈真是比洛水还要深。他揉着肚子凑到潘岳身边,想看看他那么宝贝的簿册里究竟记载了什么东西,杨容姬却横过来挡在潘岳身前,朝着石崇摇了摇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石崇无辜地眨着眼睛,向杨容姬求救。
“如果有可能,以后会告诉你。”杨容姬心中也颇为焦灼,只能尽力安抚石崇,“多谢你给我们建的房子,改日我和檀郎会登门拜谢。不过现在既然房子已经建好,请你先带着这些工匠离开。”
“好好好,我不在这里碍你们的眼!”石崇顿足恨道,随即吩咐已经完工的众人将潘家旧物搬回新居,再收拾残余废料离开。走到大门口时回头看去,只见潘岳依然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而杨容姬静静地握着他的一只手,一副不离不弃的模样,石崇胸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他们夫妇一体,自己无论如何也只是个外人。不过好在石大富翁向来心胸宽广,清了清嗓子留下一句:“我去接太夫人和金鹿回来!”,就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模样离开了。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小院刹那间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早起的街坊们在墙外引车汲水之声。杨容姬依偎着潘岳站了一阵,察觉潘岳紧绷的身子自始至终没有放松过,终于忍不住劝道:“站了许久,到屋里去坐吧。”
“好。”潘岳如梦初醒般回答了一句,刚一迈步,双腿就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无法着力,若非杨容姬眼疾手快地扶住,只怕就要跌下地去。饶是如此,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簿册,宁可自己摔倒也绝不会撒手。
“趁母亲和金鹿还没有回来,我们到屋里去说。”杨容姬提醒了一句,携着潘岳疾步走进屋内。
也亏得石崇财大心细,这一夜之间建成的房屋坚固精巧,带着新鲜木材淡淡的香味。杨容姬待潘岳在新铺的簟席上坐好,见他铁青的脸色终于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开门见山的问:“檀郎,关于齐献王的死,你现了什么?”
自从潘岳提到要寻找这卷蓝布封套的簿册起,杨容姬一路上的疑惑都有了答案。因此无论潘岳表现得再怎样乖戾和反常,杨容姬都不再感到奇怪。
数年前,他们在杨氏医馆里与齐国太妃贾荃有过一次秘密对话,其中就涉及到了齐献王司马攸真正的死因。由于司马攸死得不明不白,不仅凶手无法确定,就连为何会中毒而死也不得而知,因此杨容姬要求贾荃将司马攸生前所服所用的东西一律开出了清单和来源,并花费数年时间细细研究其中的成分。她性子认真严谨,不厌其烦,贾荃罗列出的物品事无巨细都细细钻研,而所有的收获,都条缕明晰地记录在了这本簿册里。只是哪怕杨容姬精通医术,也没能从中分析出司马攸真正的死因。等到后来潘岳带司马冏夜闯含章殿,亲耳听到武帝司马炎说出是杨骏杨珧兄弟毒死司马攸,这本簿册就被杨容姬套上封套,放进了闲置的书箱之中。
可是如今,在杨骏杨珧兄弟已经身死族灭的五年后,潘岳却再度重视起了这卷早该被忘却的簿册,难道……
“我们以前弄错了。”潘岳悲哀地看着杨容姬,不过一夜过去,他已是憔悴不堪,“毒死桃符的,不是杨骏杨珧,而是另有其人。”
“可武皇帝临终时,不是亲口说杨骏兄弟毒死了齐献王吗?”杨容姬惊奇地道,“就连诛杀杨骏的时候,街上的童谣唱的也是‘光光文长,大戟为墙。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说的就是他们毒杀齐献王,所以遭到了报应。”
“没错,那确实是武帝亲口所说,可我现在却怀疑,就连武帝自己也不知道桃符中毒的真相,只是按照常理,或者携带私愤推测是杨氏兄弟而已。”潘岳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满心都是悔愧。其实那个时候,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疑惑的,因为杨氏兄弟当年是力主赶司马攸出洛阳就藩的急先锋,如果他们有阴谋下毒的话,根本没有必要顶风冒头成为众矢之的,甚至差点被义愤填膺的中护军羊琇刺死当场。而当自己对杨骏说出司马攸的鬼魂前来显灵报复,甚至在杨骏面前念出‘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这样直白的指控时,杨骏的反应一直都是漠然和懵懂的——如果他是凶手,甚至只是与闻了杨家毒杀司马攸的密谋,就绝不会有这样事不关己的漠然和懵懂。
所以,在杨骏被急于复仇的司马冏一戟叉死之时,他才会苦笑感叹:“武帝陛下,你恨我擅改你的遗诏,所以布下这一招来杀我吧?既然如此,我死得……也不冤……”
回忆起一幕幕往事中的疑点,潘岳猛地将手捶在了身下的簟席上,一下、两下……带着深深的悔愧和自责,直到杨容姬伸手抱住他的拳头,搂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算是冤枉了杨骏,就凭他擅改遗诏跋扈专权的举动,也足以引宫中与诸侯的震怒,身死族灭乃是咎由自取,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呢?”杨容姬死死攥着潘岳的拳头,深怕他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行为。
“不,不是这样的!正因为当初冤枉了杨骏,才放任真凶坐到了今日的高位!此刻再得知真相,已是无力回天,桃符的冤屈,只怕永不得昭雪了!”潘岳说到这里,想起司马攸的怨魂在黄泉之中痛苦煎熬,一时间心痛如绞,连声音都嘶哑起来。
“不,不会的!天道昭彰,只要做了恶事,就一定会遭受报应!”杨容姬心疼地搂着他,一遍遍地安慰着,直到潘岳渐渐恢复了平静,杨容姬才终于问道,“告诉我,你究竟现了什么?”
潘岳看着世上最信任的人,定了定神,缓缓回答:“方才在宴席上,石崇说出了从太医令程据那里重金购来的秘方——细辛配藜芦,足以生成置人于死地的剧毒,而且连经验丰富的太医也无法诊出。”
“细辛?藜芦?”杨容姬皱着纤黑的长眉重复了一遍,忽然醒悟一般打开了那卷簿册,“齐献王生前服用的药方中,好像确实是有一味细辛……”说着,她指尖迅在自己数年前写下的笔迹中摩挲搜索,果然找到了当年司马炎所差遣的太医们给司马攸所开的药方:
当归一钱;党参两钱;半夏一钱;细辛两钱;天冬两钱;白芷两钱;川芎一钱;茯苓两钱;枣仁两钱;麦冬两钱;防风一钱;白芍一钱;柴胡两钱;白术两钱;甘草两钱;知母两钱,加水二升,煎取一升,每日温服三次。
“这就是个寻常的调理方子,我当初看过去没有现什么不妥,如今被你这么一说,我确实觉得细辛的数量多了一些,一钱就已经足够,为何要足足多出一倍?”杨容姬的目光久久凝结在“细辛两钱”四个字上,半晌追问道,“那藜芦呢,是在哪里下的?”
潘岳接过簿册翻了翻,重新将它递回杨容姬眼前:“桃符有冬日畏寒喘咳的旧疾,因此常常服用虎骨药酒,这药酒之中,便有一味藜芦。”
“藜芦虽有轻微毒性,但少量使用却可治疗痰涌,更何况,齐献王所服的药酒都是齐王府自己差人所配。”杨容姬看着簿册上记录的药酒配方和制作来源,顿时明白为何贾荃母子尽力搜寻,也无法查明司马攸中毒的原因。细辛配藜芦,若非太医令程据所言,谁又会想到它们凑在一起是致命的毒药?难道司马攸的死,只不过是一场无意之中的悲剧?
不,不会是巧合!要想让两种药材融合出最佳的毒性,必定会严格控制二者的剂量,那药方中明显加了量的细辛,就是凶手无意中露出的马脚!想明白了这一点,杨容姬的眼睛再往虎骨药酒的记录下一看,赫然现自己当年记录下的一行注释:“药酒原方,由韩夫人进献。”
韩夫人,现河南尹韩寿的夫人,鲁国公贾谧的母亲,皇后贾南风的亲妹妹——贾午。
看着潘岳了然而悲愤的眼睛,杨容姬只觉得一股寒意兜头而下,手指颤抖着去翻先前给司马攸开方的诸位太医名录,见他们中好几个都因为司马冏在父亲灵位前的控诉被武帝司马炎处斩,唯有太医司马程据名后的标记是“废为庶人,流交州”。可是事实证明,程据并没有因为这次事件而一蹶不振,皇后贾南风上台之后,他迅被提拔为太医令,频繁出入宫禁,深得天子和皇后宠信。
“贾午,程据,是害死桃符的直接凶手。”潘岳的声音,冰冷森寒,“而他们背后的主谋,就是皇后贾南风。”
“他们为什么……”杨容姬只问出半句话,剩下的疑问便尽数吞咽回去。贾南风为什么要害死齐献王司马攸,其实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如果齐王司马攸还活着,以他的名望和地位,势必会在武帝司马炎死后成为辅政大臣,无论宗室、外戚还是世家都绝无置喙的余地。原来他们深信杨骏杨珧兄弟毒杀司马攸,就是为了抢夺辅佐太子司马衷的大权,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从司马攸之死中获得最大好处的,除了太后杨芷父女,还有皇后贾南风!而贾南风毒死司马攸、灭掉杨骏一门,进而除掉对她有所威胁的楚王、汝南王、卫瓘和秦王,一步步地走上了统御天下、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的深谋和手段,实在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