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杯盖扫扫漂浮的茶叶,正要送到嘴边,忽然口中几不可闻的“咦”了一声,却是那原本不曾识字的郑鸢,今日不仅不需要人指点,而且看後竟是一脸的平静,并显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南直隶千户所说的就一件事:去岁正月十二,今上下旨,令逋欠赋额的浙江、江西、湖广等一众官员夺官视事,勒限完复(就是停职检查,限期把赋税收上来)。
今已年有余,各地皆已完复,唯独苏州府不见动静,上峰催科,苏州知府陈洪谧拒不执行,还笑称:吾宁以民命博官哉!(我难道还会用老百姓的性命来博取一个官职吗?)今上大怒,欲将其下诏狱,幸得少詹士黄道周相劝,才免去牢狱之苦,但勒令相关有司催督。这本与锦衣卫无关,也不知南直隶指挥卫所好大喜功,或是怎地,竟要苏州百户所派员参与其事。
事不大,倒却是让李毅权犯了难,故而召集几个下属前来商议。然则这锦衣卫众人本就读书少,这拐弯抹角的事怎说得清,一时间堂下吵吵嚷嚷的便如草市一般。
李毅权眉头皱皱,倒也不着恼,只是慢条斯理的又喝了几口茶:“行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堂上顿时安静下来,足见平日的威望。
“郑鸢,你说说,怎麽看。”一众锦衣卫有些诧异的看向郑鸢,这厮平日里没心没肺,没少给百户大人添麻烦,也不知今日是怎麽了,百户大人竟第一个点了他的名。
“我?”郑鸢有些惊讶的,有些无奈的笑笑:“大人知道小的读书少……”
“少给我放屁!”李毅权打断了他的话,言语间却是透出几分亲近,“老子就问你的章程,别拿读书少来含糊我。”
“是,是。”郑鸢低头认个错,现内心里却真是不曾有害怕的心思,显是这厮平日私底下跟百户大人关系非浅。
“论常理,咱锦衣卫虽为天子亲军,但职责只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外加肃反肃贪,巡监百官,并无催科之责。”他边说边斟酌着用词,还观察着李毅权的脸色。
“嗯。”李毅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继续说。”
“咱苏州百户所地位不高,但对指挥使衙门而言,分量却是不低。”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点头。这期间的道道,除了李毅权的身份,苏州百户所一年送进指挥使衙门的银子更有话语权。
“催科之事,本就费力不讨好,朝中其他衙门避之不及,圣上也无旨意要锦衣卫参与其中,我想指挥使大人更不会有这个意思。”郑鸢道。
“不错”李毅权点点头。
“催科由去岁而始,至今年,独剩苏州未复,何解?大家当皆知。”众人俱是点头。
“这陈洪谧在苏州官声极好,当初吴江民变,他竟单舟赴之,城中百姓得知,担心其危,驾百舟相卫,竟倶被其遣还,孤身平乱。说起经年之事,便是我这大老粗,也是要树个大拇指的(注)。”
“是,是。”
“说的极是。”堂下一片附和之声,显是一众锦衣卫虽称天子亲军,在这苏州对这好官也是有种天然的好感的。
“不错。”李毅权也是抚须点头道,“陈洪谧虽平日漠视我等亲军,着实可恼,不过他与这推官倪长干并着廉名,我虽与其不和,但也还是敬重有加的。正因此,方才有这苦恼。”
“大人说得是。”郑鸢拱手道,“莫道敬重,便是没这敬重,旦是天子亲军介入期间,只怕稍之不慎也会激起民变,怕是大人……”
“本官也正是有这顾虑。”
“这就奇了怪了,一件指挥使大人沈默不语,朝中各部避之不及的事,为何千户所要下到百户所呢?只怕其中还有对指挥使大人的一分考量。”郑鸢拿起教令来到李毅权身边,“大人,恕小的直言,指挥使骆大人虽出身名门,但身性醇厚,卫中只怕早已不是铁板一块,东厂、内阁都有人在,便是咱这下面,也被外人腐蚀的千疮百孔,在这种局面下,指挥使大人便纵有千般想法,也不便直言,否则今日咱们收到教令,只怕明日,同样一份便会摆在知府大人和织造局大人们的案前了。”
“说得有道理。”这一点李毅权很是赞同,“他娘的,咱们锦衣卫本就是要监督百官的,现如今竟还要担心自己被监视。”他难得的爆了一句粗口,“那你说这份教令到底是何用意。”
“在这种局面下,难免有人会多了些思想。”他顿了顿,看看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