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在那哼哼唧唧不阴不阳,书香问她吃蛇肉吗,“搁家冰箱里正冻着呢,吃我就给你拿且。”这不是什么出格的话,也并非挑逗,但就是觉着对方有些怪异,他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如果委婉一些去提崩锅儿之类的要求——比方说我裤子里就有一条活长虫,要不要尝尝,三娘应该不会拒绝,甚至有可能还会主动撅起屁股来迎合他,就如眼下这小卖铺,迎来过往干的就是这招揽生意的活儿,自然可以让他进进出出,也可以让他像配狗那样去配她。
墙后头光溜溜的,地面都干透了,乃至延伸下去,东坡下面的禾田也都干透了,可唯独两个门口却还积了一小洼子水。幽深的院落一片沉寂,打开门,阴森一片。书香看着眼前这空落落的院子,看着不见光亮的屋子,总觉得有些什么事儿要来。放下车,他抄起扫帚准备把门前的水扫掉,看到内辆蓝色桑塔纳时,不知心里是咋想的,就把扫帚轮了起来。
繁星点点,屋子里已初显闷热。灵秀盘腿坐在炕上,她手持酒盅,已喝得满脸是汗。“你当处处都由心呢,过家家啊?”她耷拉着脑袋,被父亲这么数落着,“孩子怎办?你以后怎办?不结婚了?想出一出是一出,不是我说你!”
闷了一酒盅,灵秀抬起头来:“你少喝点。”
柴万雷正襟危坐,落汗的脸上已然看不出半点病态。“把事儿想得那么简单,以为拍屁股走人就完事了!”说的时候他还掰扯起手指头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是钱没上交还是吃喝,赌了,还不知足?你己个儿说!”
灵秀无语,扫了一眼父亲,又闷了一盅酒。
“别怨爸说你,啊,谁还不犯个错,你就敢保证做的都对!”
“这么跟你说吧妙人,你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来,有后爹就有后妈,脑瓜子别稀里糊涂啥都不想。”
“你哥哥跟你姐姐们家里就不吵了?我跟你妈都拌过嘴,到最后还不是床头吵完床尾和,不也过一辈子。不是爸管闲事,也不是爸不开明,你搞计生爸不反对,但离婚?女人家主动离婚还不让人戳脊梁骨?自古也没有几个这么干的!”
“过去的事儿就不提了,就说现在,可别忘了你大伯子什么身份!”抿了口酒,柴万雷又谆谆起来,“到年咱可都三十七了妙人,你再回想回想,这么多年爸戳过你一指头没?又一句半句骂没骂过你?”在接过老伴儿给递来的一袋烟时,他又说,“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莫说百年,即便放到现在族谱也没有名姓啊,挺明白的一个人怎就钻牛犄角呢?!”
怎就钻牛犄角呢?咀嚼着这句话,灵秀举起酒盅,一扬脖,眼泪顺着眼眶就又淌落下来。
“烟你妈都给种好了,你也尝口吧。”如往常那样,柴万雷把烟袋递到四闺女面前,面对眼前这一切,他为难却始终不为所动,虽明知现下已不再是二三十年前的旧模样,仍就坚持着不允许这类事情生在自己最疼爱的四闺女身上,尽管此刻她已不姓柴了,“只要是华夏子孙,你就改不了这传统。”此后,不论是大闺女二闺女还是三闺女,他都曾不止一次跟她们这么讲过,“只要是华夏人,你就变不了这章程。”直至千禧年后过的第五个生日,在众人把消息转达出来时,其时已八十七岁高龄的他似乎才有所醒悟,他看着儿孙满堂却独独少了妙人,心里渐渐空了,“去国外定居了?!咋就说走就走呢?”似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久久,他拉住老伴儿的手,攥紧时,终于把头耷拉下来,“是我把咱家妙人逼走的。”
灵秀靠在窗前,蜷缩着双腿把手只在颐上,就这么隔窗一眼不眨地看着半空上的弯月。“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公婆,打灯笼都找不着。”
“就不怕被人家戳脊梁骨吗。”似心跳一般,父亲的话一直都在她耳边盘旋着。窗帘后头一片鼾声,看着残月,她问它说我错了吗,残月在笑,她又问星星,问那些知道的不知道的,希望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答案。直到胳膊酸了腿麻了,她就拧腰侧身换了个姿势。星云流转,内些星星渐渐游动起来,似蝌蚪一般,在她眼前汇聚成一副副动态画面,随之而来,数不清的面孔便都在她眼前一一呈现出来,她看到了她们面色上的惶急,也看到了她们的泪流满面,甚至听到了哭声。
原计划上午回家,然而不等灵秀推车走出院子,沈怡就从外面走进来了。“没睡好?”迈进院子的第一句话,看到灵秀内双熊猫眼时,她说走,她说今儿是梦庄集,“陪我散散心去。”灵秀让沈怡先去推车,转身进屋时,在镜子里就看到了自己的脸。
打记事起就时常在会馆里听人家讲内些三纲五常的段子,说书人讲束脚的女子在死了男人之后的几十年里,不立贞节牌坊背后必定有故,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和谁谁谁家的媳妇儿被休一样,事端开始多半都是由因有了野男人而招惹出来的。会馆散了,就从五河下稍来到泰南伊水,辗转间,从会馆到天桥再到村落,类似的强调或者说段子简直比比皆是,内时候小,不懂事,却也知道热闹,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扎堆儿。而乡众们似乎唯独对这类东西颇感兴趣,每每歇脚时,他们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还不是屄痒痒了呗。”
“一个男人喂得饱吗?”
“肚子不都给肏大了。”说到兴起,就专捡最朴实的话说,什么话直接什么话最具代表特色,就说什么。
成年后,光灵秀经手的内些个为了要男孩就一胎二胎三胎不惜一切代价的生游击队就不知有多少例,至于说内些大着肚子经x光照出来是女孩的妇人,流产就更不计其数了。就此,她也曾不止一次产生过短暂的困惑,他们这么做值得吗?
灵秀脑子里一片纷杂,连凌乱荷叶下的内双眼睛也是一片红赤血线。一周前,暗度陈仓不成她本还想着来个迂回之策继续去游说父亲呢,她告诉自己,父亲不过是一时没想明白,大不了和盘托出内幕也就罢了,谁料这一周之后无心插柳倒假儿子之手把房本给弄来了。尽管如此,这心里却仍旧堵着疙瘩,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又洗了一遍脸,灵秀怕引起二老误会,也怕横生事端再招来什么别的事情,在整理完头后就又和爹娘知会了一声——赶完集我就直接回家了。说到家这个字时,她心里倍儿不是滋味,爹娘只是应了一声,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集市跟热粥似的,搅动中,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脸上都贴满了油腻腻的花。路上如故,即便置身在人群中,在或左顾右盼或打过招呼后,灵秀也都会忍不住去问自己,连一向开明的爹妈都不向着你了,你还要继续坚持下去吗?她先是否定自我,而后又肯定了自我,继而在摇摆中又再次否定之前的自我。你又不是完人,干嘛呀还?!在这一遍遍“干嘛呀还”中,她曾经引以为自豪的内份自信就在一系列始料不及的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了寡淡清汤,摔成稀碎后又在氤氲中化成了一朵云,飘向半空。
临晌午时,灵秀实在有些盯不住了,沈怡也看出她萎靡不振,“喝口。”灵秀扇着手背,点头,想起儿子常去的内个摊位,扫了扫,用手一指,“就那。”姐俩就并排进了帐篷。不约而同要了啤酒,“凉的。”相视一笑后,又不约而同要了白酒,彼此看着各自烧红的脸,落座后都笑了,“太热了可。”各自端起身前的啤酒,也没倒杯里,对着瓶子就吹了起来。
这天时,肉饼之类的东西肯定吃不下去,不说油,就只内份热气就受不了,若非是接连要了白酒,估摸这酒菜可能都省了——实际随后上桌的就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凉拼,这就足矣了,重心还是放在喝酒上。
小酌片刻,灵秀的精气神便又缓回来,沈怡问她昨儿老爷子又说啥了,“看你眼都肿了。”如是所见,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灵秀这幅模样,说落魄可能有些跑偏,但人看起来确实有些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