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迈凯纳斯忽然发出奇怪的语气词,白马兰紧张地站起身,问“啊哦什么?”
&esp;&esp;“给她打造影剂,做个ri检查,罗萨莉亚说这里有可移动磁共振系统。护士,把她的ct调出来,我再看一眼。”迈凯纳斯盯着影像显示器半晌,还是摇头“分辨率太低了,有骨伪影干扰。看不出水肿和占位效应,缺乏提示性间接征象。可能是体积小,也可能是密度与脑组织接近,有必要做多平面重组。”
&esp;&esp;好的不灵坏的灵,白马兰依稀察觉到迈凯纳斯在怀疑什么。
&esp;&esp;“她能活到庭审结束吗?不乐观的话,她们可能会首先考虑采取保守治疗。先不考虑耽误病情,如果让泽塔知道,必然会煽动舆论,这对我们很不利。”白马兰低头瞧着麻醉状态中的特伦蒂,拍了拍她的脸。
&esp;&esp;“现在我还不知道。”迈凯纳斯低下头,为特伦蒂的肝脏创面电凝止血,“你一直是个幸运的姑娘,埃斯特。ake&esp;a&esp;wish”
&esp;&esp;听上去显得很悲惨。白马兰叹气,拧身走出手术室,给阿拉明塔打了个电话。
&esp;&esp;手术在中午结束。犬舍的花篱后吠声狺狺,隔着清芬的蔷薇架,手工风铃发出宛如乐器般悠长的叮零。眼前的虚影宝光流溢,假假真真,形同梦幻。一片虚白的空间里,那背对她的女人体量宽博,发色花白,贴着头皮的圆寸显示出近乎冷硬的个性。她穿着板正的叁件套西装,右手操作触屏,将几张脑部ri原始图像放大查看。
&esp;&esp;特伦蒂的记忆有些缺失,她忘记自己在哪儿了。似乎闭上眼前最后看见的是四柱大床的悬幔,花梨木的卧房大门朝向两侧洞开,蹲在衣柜前四处翻找防弹背心的女人拥有鸦羽般的黑发和修长的手脚,腰背上巨幅观音纹身割线纵横、凹凸有致。
&esp;&esp;下一秒,她冲着走廊中的挂画就是两梭子,自制的简易爆炸装置威力不小,将墙壁炸出一个窟窿,全副武装的现役a-girl坠落至一楼沙发,羽绒漫天飞扬。特伦蒂记得琼斯从滚滚烟尘里杀出重围,朝她跑来,握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喊道‘莫尔特上士,血滩惨案要重新审理了。跟我走。’那黑发女人随即为她们断后,大腿上斜插着一截断折的屏风构件,面无表情地从桌下拎出一把转轮手枪上了膛。尽管身形相仿、容貌相似,但那能征惯战的黑发女人绝不是混血本人,混血没这个能耐。
&esp;&esp;眼前这个背对她的女人显然也不是混血。抗菌墙板,树脂地面,这似乎是手术室,身下的不锈钢操作台散发着凉意,窗外能看见海岸线的尽头,悬挂着半轮刺目的太阳。
&esp;&esp;“这回你的主治大夫终于是给人看病的了,不过她的助手还是兽医师。咱们在犬舍的医疗中心。”穆尼趴在手术台边上和她说话,“你最后一次体检是五年前,报告还没拿到手,仇家就找上了门。从前我每隔一年半载才来瞧你一回,现在我得天天陪在你身边。”
&esp;&esp;“我需要你做我的观测手。”特伦蒂开口时声音异常嘶哑,“你很聪明,只需要拿起测距仪,随便找个参考物,帮我看看风向。”
&esp;&esp;“你怎么不让那只狗帮你?”穆尼指向趴在角落里的珀狄塔。特伦蒂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望过去,看见《101斑点狗》里的卡通角色正惬意地趴在地上舔爪子。它和周围的其它事物甚至不属于一个图层,特伦蒂感到逻辑失衡。
&esp;&esp;“我完全可以胜任。”珀狄塔坐起身,狗嘴里吐人言,毛遂自荐道“我从库伊拉手中解救了八十四只小狗,算上我的亲生宝宝,现在我是九十九个孩子的母亲。我还有两个老宠物需要保护,安妮塔今年才刚找到伴儿……”
&esp;&esp;它喋喋不休,狺狺狗叫,特伦蒂仰头望向天花板,感到很迷茫。她试图起身,发现自己的手腕被铐在手术台的围栏上,餐具盘悬在她的头顶正上方,顺着那抹金属的冷光,她看见指尖的血氧脉搏检测仪、手背上的吊针,继而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盖着薄薄一层被子,腹部的刺伤经过妥善处理,伤口已经缝合,而且缝得非常漂亮。
&esp;&esp;“医生说你病了,要联系专家给你会诊。其实你知道不对劲,你能看见幻觉,但你就是不去医院。”穆尼抬手抚摸她的额头,“之前你去靶场,看见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少校正在打靶,可她是二战时期的狙击手训练教官。后来你又见到鬼魂。”穆尼将手搭上左胸“我,穆尼·福伊,我已经死去十几年了。你比谁都清楚,特伦蒂,我不可能担任你的观测手,测距仪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现在,你又看见卡通片里的狗角色。相信我,一定出事儿了,你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儿。”
&esp;&esp;“我拿到了目录。”特伦蒂说“我得离开…”
&esp;&esp;穆尼扶住特伦蒂的肩膀,放低身体,贴近她的胸膛,由下而上地望向她的双眼“你得先治病,相信我。”
&esp;&esp;事实上,特伦蒂早就有这样的猜测,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可能出问题了。但她是个逃犯,身上背的人命一只手数不过来,堂而皇之地进医院做全套检查无异于自投罗网。
&esp;&esp;“如果你真去医院治病了。”角落里的珀狄塔懒散地交迭前爪,打了个哈欠道“我可以收养穆尼。”
&esp;&esp;转椅滚轮在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迈凯纳斯调整了手术台的角度,让特伦蒂能够坐起来些。
&esp;&esp;“打扰你们谈话很抱歉,但幻视可能是脑肿瘤进展的信号。”她替特伦蒂拿来一只靠枕垫在颈后,“之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迈凯纳斯·普利希,教母的大姐。你的外科手术由我主刀,几乎全部在腹腔镜下完成,创口很小,你明天就可以下地。”
&esp;&esp;“我知道你。春泉生物的董事长。”
&esp;&esp;“从前我是墨尼佩学会免费医院的全科医学科主任。在阿西蒂亚市立医院任职的六年里,由我的急救团队经手的严重创伤患者抢救成功率达到百分之百,重症死亡率低于百分之九十五。”迈凯纳斯解开她的手铐,“虽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我想,我应该也很会杀人。医生嘛。”
&esp;&esp;“为什么救我?”
&esp;&esp;“我救人倒是不需要原因。”迈凯纳斯摩挲下巴的动作和教母简直如出一辙,她们一家姐妹常在一起,关系亲近,彼此模仿,也是常事。“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没问,但区长女士让我家小妹将你送去中土,似乎是为了当年在无流区的一系列事情,她们需要你的证词。而且你犯的案子很多,特伦蒂,你不可能逃脱审判。再过半个小时,会有人来接你,你轻度失血,下腔静脉、肝、胃、膈肌、结肠都有程度不同的损伤,麻烦你不要挣扎。不出意外的话,十四个小时之后你将抵达中土,当地的医院会接收你,对你进行持续监测。”
&esp;&esp;穆尼抬起脸望着她,握住她的手,小小声地问道“你要和她们一起去打官司吗?会胜诉吗?”
&esp;&esp;刚从麻醉中醒转,特伦蒂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她摸了摸手腕上的淤红,闭上双眼,问“那是什么?”
&esp;&esp;她指的是影像显示器上的磁共振成像。迈凯纳斯沉吟片刻,道“原本怀疑是高级别胶质瘤,但经过全自动影像组学模型鉴别,更大可能是pa,小脑毛细胞星形细胞瘤。其实也是胶质瘤的一种,但属于低级别,在生物学上通常是良性或惰性的,常见于儿童和青少年,成人案例比较少。你很幸运。它在你的颅骨内生长缓慢且长期保持稳定,边界清晰,可以通过手术全部切除,复发概率低。从统计学上来说,你会没事儿的。”
&esp;&esp;穆尼坐在床畔。特伦蒂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窗外一轮莫可逼视的太阳,从无流区不离不弃地陪伴她来到高山半岛,时常与她遥遥相望。她抬起左手,发现自己无法控制指尖的颤抖。
&esp;&esp;“没必要吧。我的职业生涯已经结束了。”
&esp;&esp;迈凯纳斯早已得知她固执己见,冥顽不灵,当下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近几年它又开始发展,体积持续增大,压迫小脑,导致颅内压增高,你已经很明显地感到不适了。如果直径超过两厘米,将引发脑积水,接着是平衡障碍,共济失调,肢体无力,吞咽困难,眼球震颤,脑组织缺血坏死,影响循环中枢,危及生命。”
&esp;&esp;她拿到‘目录’了,可她的时间用完了。
&esp;&esp;“最重要的是,它的存在会影响你的作证能力,我建议你及时就医,不要逃避。虽然脑肿瘤可能产生精神症状,造成人格改变,但事实上我们都知道,你能够自主,带着某种意图犯下数起一级谋杀,你是故意的。或许从前你只是单纯的喜欢扣动扳机,但从无流区回来以后,你的暴力行为升级成仪式性的,这说明你有想要达成的目的。你不是疯子,你说的话也不是疯言疯语,你的证词应该被采信。”迈凯纳斯劝道“这是唯一一次伸冤的机会。你杀了那么多人,不就是想要这个机会吗?”
&esp;&esp;业风吹拂识海,特伦蒂如铁的城防在十数余年间不曾被摧毁,却在这一刻四方洞开。生灭排列的总和与次第霎时灭顶而来,以一种剧烈的震撼动摇心灵,风尘扑面。
&esp;&esp;迈凯纳斯将医疗废物装进明黄色的垃圾袋,回过头去,意外发现特伦蒂长睫碧目,隐含动容。或许人都差不多,在直面生死之后,对于很多事情的态度都会改变,她竟不像之前那么没救。数次痛杀无辜后,得知血滩惨案将被重新审理,就仿佛天母显圣,一记格外响亮的耳光打得她神魂通达。说到底,她潜意识里也明白自己理当血债血偿,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之后,她与泽塔之流便不再具有区别。用她人的生命筑造自己深红的迷梦,生杀践踏,不择手段。她太高估自己,也太轻视旁人,这使得她不得不走进那被预设好的邪恶规则中,她所有的选择与努力都成为规则掩盖自身错误的遮羞布。
&esp;&esp;她不该为了一个所谓的理想国而使无辜的人被牺牲,灯塔保安、ec的辩护律师,尤安的母亲,她们只是恰好出现在特伦蒂选择的道路上。她希望生命能够平等,但她始终都在称量、权衡,她迷失在二元的翘板上,将活生生的人量化、归类、分离,使之成为相对的选择。
&esp;&esp;“你挺奇怪的。”特伦蒂感到些许困惑,“我两度试图刺杀教母。”
&esp;&esp;“因缘际会,命运使然,我认为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你还是个人。所以在你接受判决之前,我得先把你救活。”迈凯纳斯摁揉着僵直的肩颈“而且有你这样的人,也会有我这样的人。你喜欢扣动扳机,我喜欢行医用药,你枉杀无辜罪该万死,我错救了恶魔同样面临道德困境。连月亮都有正反两面,这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esp;&esp;或许因为年龄相仿;或许因为她是自己的主治大夫;或许因为认清了自己是强弩之末,已不再有亡命天涯的念头;再不然就是多年诉求终于实现,没有了继续杀戮的必要,特伦蒂对迈凯纳斯没那么重的防备心。等待转运的功夫,她问道“你呢,月亮的背面是什么?”
&esp;&esp;迈凯纳斯将两手一摊“不是刚说过,错救了恶魔。”
&esp;&esp;“我以为你刚说的是我。”
&esp;&esp;“不是你。”迈凯纳斯笑着摇头。
&esp;&esp;沉默良久,正当特伦蒂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迈凯纳斯说“一个年轻的蠢小子,被散弹枪打断了腿。没有任何有效证件,没有之前的医疗记录,大部分医院都不肯接收。他的腿烂了,发臭,血压过低,意识模糊,全身性感染,器官功能异常。我给他填表登记、注册建档。我救活了他。出院那天,他用输液管勒死了我的学生。就因为我的学生比他漂亮,比他聪明,比他有钱,性格开朗、生活富足,还谈了女朋友。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在逃的抢劫犯。”
&esp;&esp;可她看上去不像个傻子。特伦蒂问“后来才知道吗?难道不是早有预感,但轻信于人,在他的天性上押注了吗?”
&esp;&esp;“——所以”,迈凯纳斯不想再聊,于是岔开话题,“要治吗?推荐质子治疗,利用质子束精准打击病变区域,能显着降低副作用。我可以通过我在中土的合作医疗机构,向闻人议员提交协助申请,同时联系神内、脑外和肿瘤学的专家为你会诊,毕竟成人pa的案例比较罕见。”
&esp;&esp;特伦蒂低下头,穆尼趴在她身上睡着了,轻若无物。她抬起手,在穆尼的肩头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收回,笑道“我都习惯看见幻觉了。治好以后,我会寂寞的。”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