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下,一个?灰头土脸的女人缩着脖子,躲在破旧的木板车之后,车歪歪斜斜地向一侧倾倒,腐烂的果蔬滚了一地,几根发黄的菜帮挂在车沿,摇摇欲坠。
女人脸上?烙着醒目的长角山羊图腾,这昭示着她?奴隶的身份,而长角山羊是她?世世代代所服务的家族的家纹。
又有几人尖叫着在她面前疾步跑过,凌乱的脚步把地上?的果蔬踩得稀碎,流出汁液。
奴隶不敢出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瑟缩着身子向墙里靠了靠,眼睛透过木条之间的缝隙盯着外面。
果不其然,从那?几人来的方向,出现了一条“蛇”。它在地上?爬行,身上?半掉不掉地套着一件衣裙,绣着华美纹饰的裙角被蹭得破碎不堪,但能依稀看出,绣的是一只踏着青云的山羊。
它那?头原本乌黑靓丽的长发?散落下来,异常凌乱,发?丝间夹杂着树叶石子,卷着贵重的金簪宝钗,在地上?拖拽着。
透过木板缝隙,奴隶看见那?魔物抬起头,露出一张半人半蛇的苍白的脸。
或许是主家杨氏的哪位小?姐吧?
盯着它裙角的山羊图纹,奴隶如此判断。
她?不能确定?,因为以她?的身份,从小?到大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主家的小?姐少爷们。
同样为杨氏差遣,她?和其他人也?是不大一样的,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其他人可以有家人和家庭,有属于自己的财务,生病时会有主家批的假条,不想做的事情可以婉言拒绝,实在过不下去?可以辞退了这份工作另谋出路,遭遇不公能够求助官府……
而她?不可以。
她?从生下来起,就被抱走,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和其他奴隶的后代一起被养大后,她?自八岁就被扔去?干活。
她?的一切都是属于主家的,连“活着”本身都需要主家的首肯。
大概一年前,她?被主家赶上?一辆挤满了奴隶的车,被运往人界干杂活,比如搬运石料、粮草等各种物资,为一些大人赶马拉车。
不少奴隶没能活下来,有的是连续几周没能拿到吃食,渴了就舔地上?的泥水,最后饿死、渴死或者病死了;有的被指派了太多工作,夜以继日地干活,生生累死了;也?有人是在那?些大人的行踪被人族发?现之后,当作替死鬼赐死以掩人耳目……
她?记得有个?待她?不错的奴隶,他会在一天拉车回来后,从腰带里掏出一朵被压瘪的野花,小?心翼翼地送给她?。
但是,后来他也?死了。
他干的活消耗太大,分配到的食物却还是只有那?么一点,每天都饿肚子。所以他一拿到吃的,总是不舍得一口气吃完,会留一小?块在身上?,留给下午垫饥。
那?一天,他照常把马牵到溪流边喂水,掏出那?一小?块粗糠饼充饥,却被一个?魔卒撞见了,一口咬定?他偷窃,一鞭、一鞭……生生打死了他。
她?命硬,中途发?过几天热,魔卒们都猜测她?挺不过去?,打算把她?半路扔在路边,但她?偏偏就熬了下去?,竟很快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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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次,她?大概熬不下去?了。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在顷刻间变成?魔物,挥舞着利爪尖牙要食人?为什么她?只是遵循主家的吩咐出一次门?,去?处理发?烂的果蔬,就要遭此一劫?
随着那?条“蛇”越来越近,她?眼中的恐惧逐渐放大。她?颤抖几下,伸手捂住口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
手上?沾到了烂白菜流出的汁液,一股异味钻入她?鼻腔,但她?无暇顾及。
忽然,那?“蛇”爬行的动作顿了顿,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支起脑袋,缓缓转头——惨白的眼睛和她?对上?了视线!
她?立刻呼吸一窒,却见它又移开了眼。
这时她?才注意到,它的双眼惨白无神,自始至终没有转动眨眼过,即便是直视光线也?未曾躲闪,视力似乎已经退化?了。
心下一松,她?正准备就这么躲在原地,等“蛇”离开,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细节,瞬间心神一震。
她?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正不可抑制地战栗,牙齿碰撞间发?出了轻微的“咯咯”声!
原来那?条“蛇”没有看见她?,却早已听见了她?!
蜷缩在木板车后的阴影里,她?顿时如坠冰窟。
果然,那?“蛇”调转了方向,以脸面朝地面的诡异姿势,缓缓爬向她?,一点、一点靠近……
每一寸,都让她?心尖猛地一颤,绝望逐渐蔓延到全身。
她?下意识想逃,却不知道该怎么逃,她?知道那?条看似纤长的蛇尾有怎样的威力,只是轻轻一扫,就如同神兵利器般把路边一棵树拦腰斩断。
求生无门?的那?一刻,无数过往在她?眼前掠过,其中大部分是痛苦至麻木的,但也?有刹那?光亮。
她?忽然想起了红枫谷的那?场火。
大火恍若从天而降的神罚一般,焚尽一切罪孽苦痛,如此威严,又如此温柔。火光映照在她?的眼底,让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片刻光亮。
那?场火后,一个?如仙人般的人物踏火而来,告诉他们,他们从此自由了,她?的同伴中有人选择追随他的脚步,有人选择了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他们聚在一起讨论以后该做什么,一开始大家面面相?觑,连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但沉默好一会儿后,有个?人终于鼓足勇气,怯生生地开口:“我想留在人界,干什么都好,只要剐掉我脖子后面的烙印,这里就没有人知道我是奴隶……”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水闸,许多人紧接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做菜手艺还不错,可以先从酒楼打杂做起,再做肆厨……”
“我以前常给小?孩儿做玩具,可以和小?六儿他们一起做点小?玩意儿卖,做小?本生意!”
“我、我会编草席,连管事儿都夸过我的手艺……”
她?呢?
她?当时没有出声,和余下的许多人一样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