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夸报纸的好,说他是个文曲菩萨,寻常书籍一本要卖百钱,但这报纸却卖的这麽便宜,让他们也能体验一把读书人的体面。
宋时崇学尚文的心境,几乎是刻在每个宋人骨子里的。
这些饱经风霜的百姓,粗糙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围着他,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读得懂文章丶看得懂书籍……他们是真的在自豪。
罗月止有些无措。
义务教育出身的罗月止,从小被父母供养着读书的罗家二郎,似乎在此之前从未体会过……
原来“得到知识”对于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是这麽一件珍贵的丶值得骄傲的事情。
“各位街坊,此後大家还想在报纸上看见什麽丶都……”罗月止很少有这样的心境,很难受,又觉得很高兴,整个胸膛都是热的,“都跟我说。”
百姓单纯,罗月止此话一出,那可像是捅了蜂窝,大家都在说话,高高低低的声音几乎汇成巨大的嗡鸣。
身处漩涡中心的罗月止赶紧朝吴家借来纸与铅笔,努力地听,飞速地记,笔芯险些在纸上擦出火儿来。
到他囫囵个从吴家脱身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後的事了。
罗月止往常总是笑,但实则是个最不愿意袒露情绪的人。
他抱着厚厚一沓报纸改进的意见,闷着头走路,寻了个巷子里偏僻无人的角落蹲下来,拿沾着墨灰的双手捂住了脸。
“真是要命……”罗月止把眼睛埋在手掌心里。
他不过是个商人。
做月刊也好,做新闻也罢,他心里想的是生意,脑中算的是回报。
如今决定要办《开封日报》,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培养消费者习惯,叫日後自家广告营生更加顺遂罢了。
往常那些“贡献社稷,利于万民”的话,其实说出来不过是个添头,显得有些堂皇名目,才好在儒教兴盛的世道求得一隅方便。
什麽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想不了这些。
一旦想了,便仿佛整个时代的苍天与高山都朝他压迫而来,连口气都喘不出。
世有圣贤,但他自知市侩,绝做不得圣贤。
又如何担得起感激呢?
……
赵宗楠按照惯例参加朔望朝觐,晌午过後便留在宫中,去陪他那官家叔父说上几句话,或是练练字。
今日同样是练字,不过写了半幅之後,皇帝突然神神秘秘道:“给长佑看个新鲜玩意儿。”
他话音落下,便有内官捧上一只玉盘,盘中放着两支光秃秃的木头笔,一支带黑圈,一支带赤圈,都削出了黑黢黢的笔头。
赵宗楠:“……”
皇帝自己拿过一支:“近日京中多见此笔,长佑可见过了?”
赵宗楠挽袖取过另外一支,只得点头回答:“见过了。”
之後皇帝同他说什麽,赵宗楠皆面不改色,适时附和罢了。
从皇帝的言谈能听得出来,他确实打心眼里没把铅笔和《开封日报》当成一回事,反倒同许多多年苦读的文人一样,觉得形制粗陋,瞧个新鲜罢了。
“可长佑可知,这报纸也好,铅笔也罢,不过是京中商贾弄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却好是将诸位朝臣惊动了一番。”
大宋皇帝多擅书法,想必也写不惯铅笔字,故而他未曾尝试落笔,只是将这无毛的木棍拿在手上把玩。
“此几日之间,出言指责罗家《杂文时报》《开封日报》的札子不下十件,都说商人意在散布不经之书,鼓动愚俗,非後学所需。商贾逐利,不足为人师法,日後恐成祸患,应及时禁止,严防传布。”
皇帝擡眼看向赵宗楠:“长佑怎麽想?”
赵宗楠沉默片刻,突然双手抱礼,深深弯下腰:“臣侄请罪。”
皇帝未曾动作:“这是做什麽?”
赵宗楠道:“臣侄与这罗家掌柜,其实早已熟识,然从未曾与官家明言。此举一则有违宗室行止,二则有欺君之嫌。请官家治罪。”
“我早知道你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