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宿傩
听着宿的话,栗秋焰脸色越来越沉,听到最後直接发出了一声冷笑。
“真是可笑。你不会以为,我会被你的这种说辞绑架吧?”
栗秋焰脸上没有丝毫被威胁到的惊慌。他嗤笑一声,擡起手,八咫镜随之飞出,在他身後悬停。
山谷间的风轰然作响,席卷着冰雪猛然撞开门,凛冽的寒意如千万片碎裂的刀锋划在脸上身上,素嘶了一声低头捂住脸,刚刚做出惊天之言的宿则睁着眼睛,在狂风中用泛着血丝的瞳孔死死盯着,看栗秋焰脸上的表情,看他被风雪吹起舞动的发丝衣角。
真想把那副做派狠狠撕碎。那麽轻松丶那麽游刃有馀……真是,可恨。
面对宿堪称恐怖的眼神,栗秋焰不闪不避地对视回去,还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嘲笑般的嗤音。
“难道行凶者持刀杀了人,还要追究商店老板的错麽?无论技艺有多高超精准,那都只是工具而已,掌控者永远是使用的人。”
“任何技艺本身都没有错处,教过你又如何,我厉害又不藏私是我的优点,仅此而已。”栗秋焰昂起下颌,切了一声:“为恶只是恶人的错。凭什麽好人就要被威胁?”
宿死死盯着他。
“……你明知道,不止如此。”宿咬着牙,像是从後槽牙里挤出声音:“你故意避而不谈。怎麽可能只有那些?理念丶技艺丶力量……你明知道,只有我能接受丶只有我会理解丶只有我配夺走!”
栗秋焰表情有些奇怪。
“我何必寻求理解?”他甚至好笑,理所当然道:“我又不需要证明自己的合理性。而且,就算有一些观念不被理解,我仍然被爱着。又不是事事正确优秀才会被爱——他们相信我,因为我是我,这就够了。”
似乎这段话已经超出了认知般,宿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栗秋焰擡起手。悬浮于身後的八咫镜愈发明亮,雪遇镜则化,古朴的印纹间水光流闪,某种庞然的丶无法阻挡的玄奥气势降临扩散,雪光镜光明堂堂地亮作一片,但在灼然的白中,最鲜明的仍然是那双绿色的眼睛。
“所以我会永远继续做一切我想做的事。”光中,少年的声音道:“而你无法阻止我。”
宿被刺得一闭,又立刻强自张开,似乎连这一下微小的闪避都已经象征着某种弱小丶某种失败,像是蒙受了某种耻辱般,他的怒火格外强烈地一窜,青筋都浮了起来,脸颊的肉绷紧。
“惺惺作态。”宿用力地笑了一声:“但你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你想阻止我仍然只能留下来——嘴上轻巧,但栗秋焰,你无法做到对对他人的死袖手旁观。”
栗秋焰沉默了一下。
“你甚至连现在杀死我都不敢,栗秋焰!”宿的声音愈高,他渐渐大笑起来:“因为你逃避丶软弱——明明有能够掌控天下的道路,却等受到伤害才会反击。良心丶道德?多麽可笑!不过是蒙蔽弱者的驯化,这种东西对征服者来说毫无意义!”
“我就是弱者。而且,不是良心道德约束了我,是我选择了它们。”栗秋焰语气平静:“这世界就该这样运行——善有善报丶恶有恶报。我如此相信,同时为此尽力。”
他垂眸俯视,宿与他冷冷的瞳眸对视,突然意识到了他想做什麽,瞳孔收缩了一下,一个“不”字的气音刚刚发出,就被少年的声音打断。
“——【我命令你】。”
源自血脉与咒力深处的束缚骤然发力,宿瞬间倒下,他硬撑着挺住却还是半跪在地。他不甘地挣扎着,手背青筋条条绽起,急促地一呼一吸却怎麽都无法挪动分毫,像是自天际投下一根巨矛贯穿胸膛,把他重重地钉在了地上。
栗秋焰冷静的声音继续。
“——【不许伤害他人】。”
宿猛地一锤地面,但栗秋焰吐出的言语仿佛化作实质的锁链,捅穿心脏,吸着血与咒力,锁死浑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
“【向我发誓】。”
宿把牙咬得咯咯作响,但字却沾着血,一个一个地从牙缝间迸出来。
“我……发……誓……”
栗秋焰审视着他,确定束缚确实生效後才点了点头,转身向镜子伸出手。
在他的指腹快要碰上镜面时,身後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栗秋焰!”
宿擡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珠瞳孔剧缩,喊栗秋焰名字的架势像肉钉子扎进了喉咙深处,非得连着血硬生生把它顶出来不可。
“那些佛陀神明,哪一个不是食人而生的?!它们吃着人的欲望出现,在上头再反过来吃底下的人——金钱丶生命丶恐惧……人类怕祂,因此拜祂,于是受了俸,便是菩萨。”
“我又为何不行?!”宿一掌拍地怒起:“你凭什麽审判我,明明我与你一样,只是我做到了你做不到的,比你更强——”
“我和你不一样。”
栗秋焰没有转身,只是开口。
“【吃是征服】。你认为【吃】是【征服】的手段。但我认为那只是一种……彰显。”
吃与被吃,生命的四季流转不休。吃本身是纯粹的,一切都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呈现与彰显,就像国王悠然地欣赏王冠上璀璨的宝珠。
吃是征服,栗秋焰一直如此认为,但他同时也坦然接受自己是处于这世界循环中的一员。他总有一天也会被什麽别的东西吃掉,比如疾病丶比如时间。
所以直到在那一天到来前,他都会精心烹饪每一道料理丶每一段人生,怀着认真的心吃下食物,将每一个日子都爽快地煎炸烹炒丶大快朵颐。
一切都是可爱的。阳光丶空气丶糖与盐丶汁水满溢的果子丶沾着露珠的蔬菜丶烤出黄油香气的面包片丶晶莹剔透的白米饭……一切都是可爱的。包括这个世界丶他人,和自己。
但这些,宿自然是不明白的。或者说他做不到,所以不想明白。
于是栗秋焰只讲了这麽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将手掌贴上镜面。
身後的宿安静下来,像是那些极端聚起的所有情绪终于燃烧殆尽,只留下最後一点点残的冷的灰烬。
“留下。”
宿仍然用似命令般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栗秋焰毫不理睬地闭目,滚滚长河翻涌而来,他沉入镜面,但在身形彻底消失前,他听到了一句微弱到极点的气音。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