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剑凭栏远眺,目光仿佛要透过白雾涌动的群山望向远方,又仿佛什么也没入眼。
六欲仙都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
他垂下眼眸,空洞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岑寂。
“笃笃”,有人在屋外敲门。施颂真回身,是孟逢春。
门边纯钧剑灵面容苍白,垂下目光注视施颂真脚边的白狐。恬不知耻的天妖正绕着施颂真的小腿来回打转,使劲把身上的味道蹭在施颂真身上。狐尾上柔软白毛脱落,在屋内打旋如柳絮。
这是犬类妖族用来标记领地和所有物的方式之一。孟逢春明知这只天妖在利用外形之便占施颂真便宜,然而淳于意诅咒一日未解,谢扶舟一日只是寻常狐狸,施颂真便一日没有和谢扶舟划清界限的理由。
没解开诅咒的天妖未得人身,甚至算不上是一个男人。
“逢春?”施颂真几步趋前,伸手触碰孟逢春的面颊,“你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纯钧剑灵皮肤素来有种不见天日的白净,只是那种白净犹如玉石冷冽。施颂真鲜少见兄长这般大病未愈的虚弱苍白,强搬孟逢春脖子要对着日光看一看。恰在此时,一团浅灰色的云雾自纯钧剑灵瞳孔中滚过去。施颂真疑心自己眼花,凑上前要看个仔细。
恰在此时,施颂真小腿忽然微微一痛。她低下头,只见天山白狐咬住衣裙下摆。一双金色竖瞳满是天真懵懂,尖利的獠牙却隔着衣料威胁似的在施颂真小腿上反复磋磨,痒得她浑身一颤。
“只是刚从你的剑心里苏醒,尚未恢复元气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孟逢春握住施颂真手腕,不让施颂真靠得太近,又将她的注意力从狐狸身上拉回来,“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不必担心。”
“可你不是已经去找了天山雪莲吗?”施颂真追问,“它对你身体没用?”
“我来找你,正是为了此事,”怀揣雪莲的孟逢春面不改色,“先前我去天山,并没有找到天山雪莲。”
说谎!感应到孟逢春身上雪莲存在的谢扶舟龇牙。
“我沉睡一年,如今虽然苏醒,灵体却已大不如前。神力耗尽,抵御不住天山风雪。”孟逢春微笑,苍白干燥的嘴唇显出几分病弱,“北境地域辽阔,气候酷寒,我潦草将天山地界翻过一遍,却没能找到雪莲的下落。许是已经被人摘走了。”
“各方势力盯得如此之紧,若是有人采得雪莲,天山不可能毫无消息。”施颂真断然,“既然没找到,你早该告诉我,我也好替你走上一遭。”
十六岁的施颂真需要孟逢春在背后兜底,纯钧剑灵是她最坚实的依靠。一年前因纯钧剑主行事轻率,纯钧剑灵被迫舍弃自我为她重塑剑心,以致施颂真抱憾终生。如今孟逢春从长眠中苏醒,施颂真终于能为兄长做些什么,一时忘了此处只是幻境,竟有些洋洋自得起来。
“你啊,”孟逢春失笑,“总是这样容易得意忘形。”
施颂真不好意思地擦鼻子:“只要雪莲还在这山上,我就一定会帮你把它带回来。”
她正要动身,地上的天山白狐忽然弹跃而起,炮弹般直直撞入施颂真怀中。施颂真下意识伸手抱住。
孟逢春目光忽然冷下去。
“你要把它也带去?”
孟逢春假托需要天山雪莲,旨在将施颂真调走,好方便他对谢扶舟动手。然而这只狡猾的天妖似乎已经看出孟逢春的杀意,这半日始终和施颂真黏在一处,寸步不离。
施颂真将白狐往上抱了抱:“说起来这也是天山的狐狸,或许能给我带路找到天山雪莲也说不准。”
“你也说了这狐狸是迷路下山,误入新石城,”孟逢春笑一笑,“你不怕他把你也给带迷路了?”
“我又不是未开灵智的妖兽,下山的路总还是认得的。”施颂真意外坚决,“何况如果我不带着他,就只能把它放在客栈里,少不得要麻烦逢春你。可兄长又不喜欢狐狸,不如我带走清净。”
再要阻止,难保施颂真不会心生疑窦。孟逢春放弃了这个机会。新石街头熙来攘往,背着神剑的少女剑修没入人群,背影挺拔如青松翠竹。纯钧剑灵自三楼窗后看去。天山白狐趴在施颂真肩上,抬头向孟逢春露出个挑衅的笑容。
孟逢春眯起眼睛。
托承影剑认主的福,东陆沈雁归在四海内已经算是小有名姓。她不想在南国暴露身份,以免节外生枝,所以随便诌了个姓名。
雨势渐急,酒坛很快满了。沈雁归将酒坛塞好,放入玉镯中。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徐元烛撑开伞,“沈姑娘想去哪里?我可以送你。”
沈雁归抬头:“即便没有伞,我也不会被淋湿。”
“我知道。”
“我要去的地方在东陆,要走很久。”
“没关系,”徐元烛固执地将伞遮在沈雁归前方,“我走得很快的,即便把你送回去,也能很快回来。”
“为什么?”沈雁归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你这么想送我?”
“因为想认识你。”徐元烛说,“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今天我没有拦住你,我们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了。”
“而且你也没有拒绝我吧。你只是说你不会被淋湿,住的地方很远,但是没说你想不想让我送你。”徐元烛笑起来,“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不想让我送你,你就直接拒绝我,不必拿这些理由搪塞。一切都取决于你。”
沈雁归看着他的眼睛,徐元烛不闪不躲。二人在茶棚檐下对视片刻,只听棚外雨声渐大,灰色雨幕遮住了天空,竹林被狂风揉着四处摇摆。雨水细密,溅到二人脸上,沈雁归率先转过头去。
“那就麻烦你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施颂真蓦然睁眼!
她梦到了很久以前的往事,梦到了活着的孟逢春。施颂真下意识感到开心,但冥冥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催眠她:不,你不该高兴。能再次见到他,你应该感到痛苦才对。
为什么?为什么见到逢春我会痛苦?施颂真问自己,但残缺的记忆并不能给她回答。现实和梦境的差异感越来越明显。施颂真凝视着银白眼眸的孟逢春,模模糊糊地想,现实好像不是这样的,逢春他现在并不在我身边。
每次疑惑后,都有另一种力量抚平了施颂真的情绪。她重新沉浸在那股泡沫般易碎的幸福感中。但疑惑的情绪层层堆积,最终反差感越来越明显。
情绪堆叠到极致,一道红光闪过,击碎了某种虚无的钳制。施颂真挣脱了梦妖的束缚,从噩梦中醒来。
施颂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若隐若现的白光。待她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些白光都是些蜘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