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师徒
沉香又梦见师父了。
已经七千年,他还是不知道师父在哪里。
回回只能在梦里得见。
因此哪怕是摧心肝的噩梦,沉香依旧甘之如饴。
梦里的师父好看至极,朗朗的日光照在脸上,整个人温柔晴朗得不像话。
屋子里香烟袅袅,和缓缠绵。那是师父在烧沉水香。
他心里知道,过不得片刻,师父就会带着笑,取了瓷盖上的香露,为自己制沉香熟水。
他知道师父制好熟水後,会用手剜出自己的本命丹,剜得血肉淋漓。
胸腔里空荡荡明晃晃一个大洞,师父脸上的笑却未改分毫。然後带着这样的笑,将手上血肉模糊的一团递过来。
他曾无数次在这样的梦魇里入了魔,恐惧和痛悔就像一把巨锤,在他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日夜肆虐。
再次从梦魇里挣脱,沉香额头冷汗汹涌,脑子里一片一片白茫茫,嗡声作响,嘈杂心悸。
七千年过去,痛不减半分。
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自残自虐,可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有师父的本命丹,他就一根头发都舍不得让自己掉。
头昏脑涨,心里空得厉害,不知不觉走到了戚山。
弄丢师父之後,沉香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他冥冥之中确信,这茫茫天地若还有一线之机得见师父,就必定会是在戚山。
可他心里更是清楚,寻寻觅觅了太久太久,师父恐怕早已不会在任何地方。
他执着地期盼着,又执着地畏惧着,他日日想着此地,却又从不敢踏入此地。
因此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戚山脚下的时候,沉香几乎是惊惶着转身就走。
风里却忽然传来令人眷恋的气息,丝丝缕缕,渺远又熟悉。
这是他即便掏心挖肝蒙蔽眼鼻也绝不会弄错的气息。
沉香浑身都在颤栗,挣扎了许久才敢回头,正看见自家师父不知想什麽出了神,心不在焉往这边走过来。
沉香站定了不敢动,贪婪地将人看住,眼底雾气翻涌,却连眨一眨眼也顾不上。
流风几乎要和沉香擦肩而过了,才终于从沉思里回过神,怔然发现自己躲了七千年的小崽子此刻已经近在咫尺。
这一惊非同小可。流风慌里慌张拔腿就是一个跑!
不过是转瞬之间,眼前空荡荡,一切如同幻梦一场,沉香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梦,是师父回来了,可师父不肯见自己……
跑出去老远,流风终于冷静下来,然後发现小崽子没有追过来……
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触,还真是久违了。
琢磨来琢磨去,流风挣扎着,到底还是返回去,准备悄摸摸地瞅瞅小崽子是咋回事。
他告诉自己,就一眼,躲起来看一眼就走。
然後他就看见沉香自己往心口上扎了一把刀。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某跟弦“嘎嘣”一下就断了。
几乎是飞过去,看着沉香心口鲜血汩汩,他整个人都暴躁了:“你!你!”
抖着手想骂人,却因为气急反而一个字都骂不出来,想拔刀又担心血溅当场,哆嗦着不敢动,实力演绎什麽叫“六神无主”。
沉香一眨不眨看着师父,一双瞳孔像是泡在泉水里的紫色琉璃,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千般愁绪万种情肠,此刻全部化作委屈,澄澈清透,委屈巴巴地将人看定,又委屈巴巴地说:“它不听话。”
他的心不听话,明知道师父不肯见自己,还是想追上去,想把师父绑起来留在身边,想把师父紧紧困在怀里让师父每一丝气息都为自己所独占,想把师父浑身血肉一点一点揉碎了吞进腹中,想把师父……
这麽不听话,他也管不住,还不如挖了算了。
流风:“……”
他想了好几千年,日日夜夜,他不断地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了什麽,在戚山脚下扔不下这个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