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
魏地这一年的宗庙祭祖仪式,比往年暗流涌动更多。
第一等大事,便是先是当今天子之姊丶曾经的宁国王後丶如今的魏国王後首次在魏国的贵族臣子面前出现,与国君相携而行,进入宗庙祭拜魏地先祖。
紧跟着而来的就是第二件大事——宗庙祭拜这等社稷大事,王後同来无可厚非,但国君居然把那位归国不到半年的王姬也捎上了!
宗庙非等闲之地,常人不得随意进入,一国宗庙更是如此。
除了国君王後有祭拜的权利,依照祖宗礼法,向来只有身份高贵的国君之子才有资格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进入宗庙,为祖宗祭上三炷香。
魏地臣子们大开眼界:千辛万苦把人从殷地接回来,说要读书就让太傅去教不算,眼下还把人带到宗庙来了——便是有了爱重的亲生女儿,料想待遇也比不过这般。
看样子国君是铁了心想要让这姜室血统的王姬跟着姓魏了。
与魏地臣子相比,被半请半押来宗庙的宁地贵族臣子心情就更加复杂难言了。
以旬至良为首的数十人,在见到国君与王後进入宗庙後,脸色已经极其难看,等礼官引皎皎进入宗庙的时候,简直要称得上眼前一黑,恨不得就此晕倒了。
这魏王好生险恶,当初灭了他们宁国就算了,现在他们宁地国君的血脉进了魏人的宗庙,这叫什麽事儿!这不是羞辱是什麽!
旬至良当日被指派去当王姬的教书先生时都没气到这程度。
他愤愤然站在前头,当即就想冲出去说这事枉顾礼法,简直欺人太甚,但脚还没擡起,站在他後头的一名宁地臣子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压住他不让他走。
周围明里暗里看过来的视线太多,这宁地臣子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旬老,您就忍忍!咱们都忍到现在了,可不能在这时忍不住了哇!”
人的底线就是这麽一步步被逼退的。
旬至良真觉得自己就该在国破时一头撞死在宫门口,也免得现在活受罪。他当时就是被族中人拦住,说是请他不要意气用事,要为族人丶为他那老伴和独孙考虑,这才忍到现在,彻底忍成了个千年老王八。
那宁地臣子见他脸色涨红,气得呼吸都不顺畅的模样,语气更是焦急。
“说句您不爱听的,咱们宁国现在都没了,还逞什麽强?您今日冲出去,您是畅快了,咱们宁地来的这些人午时就得排队去午门掉脑袋。退一步说,咱们这把老骨头死就死了,可家中的亲眷如何?子孙後辈如何?他们也跟着受罪。”
旬至良的脸顿时又变得惨白。
毕竟是多少年同朝为官,哪里能不知道旬至良为了他们宁地这些人付出了多少。骨头和嘴巴都那麽硬的人,这几个月弯了多少次腰,宁地其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宁地臣子看着旬至良几乎花白的眉毛和胡子,终归于心不忍。他咬牙上前一步,拿长袖遮住下半张脸,以仅容一人可听见的音量在旬至良耳边劝:“魏王年轻有为,膝下却并无一子,这魏地局势本就浑水一摊,再加上那至今生死不明的先王第三子……太傅,只要我们忍耐下去,未尝等不到机会翻身啊!”
那先王第三子当年算计魏序不成,如今不知道逃窜到何处,说不定早就被魏序暗中处理掉了,即便侥幸留下一条命来,归来又如何与魏抗衡?
旬至良深知这些劝导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实则经不起细思,但想到家中的老妻与独孙,还是深呼吸一口气,闷声道:“……你松开我罢,这些我们回去後可以细说,别让那些魏人看我们笑话。”
那宁地臣子下意识松开握着旬至良的手,顺着旬至良的目光看去,正好对上一双瞳色浅淡的眼眸。
站在魏地百官之首的元星朝他缓缓露出一个笑,友善十足。
宁地大臣却露出一副见了鬼的惊吓表情,连忙战战兢兢地颔首冲他打了个招呼,然後慌张地退回旬至良身後一臂远处,不敢再多说什麽。
旬至良无视元星友好的笑容,冷冷哼一声“僞君子”後,转过头去。
被魏序带来魏地的宗庙祭祖,皎皎其实并无被胁迫的感觉。
她本就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从小与芸娘在外头待的时间太长,长到她早就习惯以“皎皎”二字为名生活,姓氏于她意义不大。
知道芸娘姓姜,她亲爹姓宁,她其实也没什麽感觉,之所以答应魏序要来魏地的宗庙祭拜,也不过是认为可以预见的是,她们一家暂时还要在魏序的底盘上待一段时间,她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和魏序闹僵。
更何况这宗庙里不仅有魏序的祖宗,还有那些被魏序祖宗夺了王位的人的祖宗呢。魏序都面不改色去祭拜了,她怕什麽。
祭拜仪式繁琐,皎皎全程放空大脑,礼官让她干什麽,她就干什麽。
所幸祭拜的重点还是在魏序身上,自己的部分完成後,皎皎就站在一旁,看着亮堂堂的殿内的几排魏国先祖的神位,思绪开始飘飞。
她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若是魏国的开国先祖们泉下有知,见到堂下祭拜的人无一人是他们的血脉,怕都要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吧?
见魏序面不改色地一一在这些神位前说着“请我魏地先祖佑魏地光大”的漂亮话,心中更是觉得魏序厉害。
注意到皎皎的出神,身旁的芸娘悄声问:“皎皎,你在想什麽?”
“没什麽。只是随便发了会儿呆。”皎皎收回视线,见芸娘满目关切地望着自己,喉头动了动,还是问:“……娘,您累吗?”
芸娘一愣,摇头道:“不累的。”她浅笑道,“与我当初在宁地做的差不太多。”
还能说什麽呢。
皎皎只能道:“这样就好。”
从宗庙里出来,日头已经到了该用午膳的地步了。
宴席摆在宗庙後头的行宫里。皎皎跟着芸娘去换了一身轻便些的常服,这才来到宴席上。等到了地方後,她才发现这宴席来的人可比早上去宗庙门口候着的人要多太多——大抵是魏序特意打了招呼,大臣们这次都带上了几名亲眷来赴宴。
魏序与芸娘坐在主位,皎皎则坐在芸娘下首。
尽管明目张胆敢向向上打量的人并不存在,但皎皎仍旧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视线扎在身上。她心底明白自己身份特殊,魏地丶宁地的人对自己看自己应该都有几分想法,但她自认没什麽好虚的,倒也想得开,任由这些人看去。
反正看看又不少两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