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的臣子自是噤声,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元星状似羸弱地握拳又是一声轻咳,来掩饰唇边的一丝讥笑。他心中其实觉得定邺的这些贵族很有些意思,有时这些人墙头草一样风吹两边倒,他看得也颇觉趣味。
趣味之馀,不免同样觉得放心:贪生怕死之辈才好,这样的人识趣,交往起来才容易,不是麽?
魏序命跪倒在地上多时的武官起身,语气缓了一缓:“郗庭一直镇守永宁郡,他为国为民的心意,我一直记在心里。”
说到这,他声音沉下去:“可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若是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情,我就把所有的账都记在郗庭头上了——你把这话记在心里,回去告诉郗庭,一个字都不许记漏了。”
年轻的武官应了是,脸色惨白地退下。
发了一通脾气,魏序的心情并没有好转。
殿内乌泱泱一群人,派得上用场的没几个,全都是些看眼色的家夥。他也不再奢求这些人能给他什麽帮助,索性把这些人全都赶回家去,只留下一个元星。
懒得再铺垫什麽,他与元星认识多年,的确也不需要遮掩什麽,于是魏序开门见山问:“姜天子派人前往殷地,你怎麽想?殷鞅分明拒绝他的赐婚,还放出话来说娶了燕女,他这麽把姜室的脸面往地上踩,天子该恨极他才对。”
这件事细想起来,可比戎族攻城的事情要来得严重多了。
元星思索一番,沉吟道:“依微臣看,怕是我魏地掠夺宁地在前,燕地攻下郑地在後,天子已经坐不住了……想必是有人献计,请天子向殷王寻求庇护。”
这件事放一年之前,殷人多次甩姜室脸色,姜天子再忍辱负重,也绝对不会派使臣前去殷地,给殷人多一次羞辱他的机会。
元星琢磨着,大抵是这一年宁丶郑两地相继被灭,姜室的两道防线倒塌,天子怕是晚上觉都睡不好了。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劣等办法,派人来定邺,想要假借接王姬与王後归国的名头来拉拢那个荆家人,没想到又被他们国君冷嘲热讽一番赶了回去。
魏人丶燕人靠不住,现在的越人又不是几十年前所向披靡的越人,姜天子能怎麽办?想来想去也只能再次求到殷人面前了。
“这一招还算妙。”
元星饶有兴致地笑了:“殷人强大,天下人不得不惧,若是殷王愿意,姜天子尽可扯着殷人的旗子狐假虎威,谁敢对嘉广出手,天子也尽可以下令让殷王出兵来平定叛乱,这还算是匡扶王室呢。”
说到这,元星不自觉摸摸下巴,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况且,殷地与嘉广离得太远,中间隔着燕地与越地,只要殷人没有吞下燕地与越地,天子就不必惧怕殷人会对嘉广下手……有趣,这法子出来,局势居然再度平衡了。”
魏序冷笑一声:“看样子姜天子的脑袋偶尔还是能用一用的,这次竟然能舍下脸皮。”
他蹙眉:“只是我不知,这法子于殷鞅有什麽天大的好处不成?他不可能不知道,他与姜室勾搭上後,我魏人与越人燕人只会对他殷人更加警惕。他果真胆子这麽大,不怕我们三国一齐针对他?”
“殷地这位年纪轻轻的国君,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元星道:“殷地关于他将成为天下之主的龟卜,想必您清楚,天子也清楚。这事情总是犯忌讳,天子眼下求到他面前,心底未必没有一根刺堵着。天子想要占殷人的便宜,殷人又岂是谁都能来拿好处的,两方未必能全心全意互相信任——我瞧着,若是天子自以为把握住局面,小瞧了殷人,後头有的好戏看。”
魏序冷声:“只怕殷鞅拿天子做令箭,对我魏地不利。”
这位殷王自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所念所想没有一样没得到,一路从太子做到国君,年轻气盛,长这麽大就吃过两次亏:一次是越人给的,另一次是他们魏人给的。
前任越王撕毁与殷人的盟约,他便亲自领兵拿了越人十座城池;那麽半年前他们魏人毁了他大婚,领了王姬回到魏地,他又会做出什麽事情来报复魏人?
元星不期然想到那位刚刚归国的王姬。
他下意识思考起一件事来:国君究竟是如何看待这位非他亲生的孩子的呢?应当是有几分喜爱的,毕竟从燕地回来後,这些年国君一直派人在各处寻找她的踪迹。可这喜爱分量很重麽?似乎也不见得。
眼下的这份宠爱,有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利益,怕是除了国君自己,旁人谁也分不清楚。
更何况,王室之人,能有几分真心。
元星一步步看魏序走到今日,自然知晓他的秉性,但凡他再良善一分,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绝对不会是他了。
魏序察觉到他的走神,问:“你在想什麽?”
元星回过神,含笑道:“在想殷王位高权重,且传闻年轻俊美,实乃天下第一等佳婿。这次倒是可惜了。”
魏序面上没有半分遗憾,淡淡道:“不可惜。没有守住魏北重要。”
倒也没错。在这世道,有一位几乎不败的将才,或许比有一个立场不明的他国国君女婿来得可靠许多。
父子丶手足都不可信任,女婿又算什麽。
元星半开玩笑道:“将来也不知谁能成为您的乘龙快婿?”
这句话其实是试探。
魏序却道:“皎皎小时候就嚷着说不想嫁人,要留在她娘身边,陪她一辈子。如今她好不容易与她娘团聚,想必几年内都不会动嫁人的念头。”
元星了然一笑,对他的态度摸准了几分。
他意有所指:“若是国君与王後实在爱护王姬,不如在魏地为王姬寻一位夫婿。如此一来,国君与王後思念王姬时,便可随时派人请王姬进宫相聚。再则,王姬身在定邺,国君与王後也不必担忧王姬被人欺负了去。”
魏序若有所思:“这件事不急。”
晌午到,要议的事情也已经议完,元星请辞,魏序允了。
等元星离开屋内,魏序坐在书案前,想着元星方才说的事情,眉头渐渐皱紧。他从一旁的奏折最下抽出一份文书,冷眼看了半晌後,没忍住轻哼一声,丢到一旁。
雪霁初晴,窗外阳光正盛,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入屋内,落在文书之上,隐约可见“求娶”“王姬”“真心相待”几个字。
落款二字赫然是越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