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制度早已不复存在。
行人车马仍能于夜色中出入城门,不过是受比白日里繁琐的盘查罢了。弋
姜顺将沈溯送至园圃外的桃林便折身回去了,离开前不忘递给沈溯一盏风灯。
沈溯将将走至小院前的海棠林,便见小院中有火光亮着,且见一辆马车停在小院的花墙外。
他还未能上前细瞧是谁人家的马车,豆子便先自篱笆门里冲了出来,一边朝他身上扑来一边吠叫,显然是发生了什麽事。
“我回来了。”沈溯摸摸它的脑袋安抚它,手中的风灯愈发提近眼前的马车,瞧清了马车车轴顶端上的徽记。
高门府第的马车都会在车轴上雕刻各自府第的徽记,有权有势的人家则又会在车帘上绣上徽记。
眼前马车车轴顶上的徽记让沈溯持灯的手先是一僵,紧着害怕似的将灯杆愈抓愈紧。
这是平阳侯府的徽记。
她又让人来寻他了。
沈溯忽觉自己背上已经痊愈且正在脱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生疼。
豆子之後,只见有人自院子里匆匆跑出来。
沈溯下意识的心慌。
此时的他并非身处平阳侯府那个逼仄阴暗的小院,可他却觉自己已经看见了平阳侯夫人那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的扭曲的脸。
自他懂事以来,他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是同一般模样,本是美好的脸上尽是癫狂般的扭曲,唯有用手上的鞭子抽开他身上的皮肉,看他鲜血淋漓,她才会畅快地笑起来。
幼时的他曾以为这天下间的母亲都这这般模样,後来他看到母亲她喂阿洄喝药,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慈爱,他才知道,母亲是天下间所有母亲都一般的温柔模样,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露出另一张可怕的脸孔。
是他不好,才会让母亲变得癫狂可怕。
若他没有生来这世上,母亲就只是阿洄的母亲,就不会有面对他时的那般可怕模样。
是他不好,他身体里流着这世上最肮脏的血,他不该生来这世上的……
“长公子!”来人只有一人,大步冲到了沈溯面前来。
手中的风灯在夜风里晃了一晃,沈溯的目光也在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变得清明起来。
“宋乘?”沈溯心中忽有一股不安之感,“你缘何来此?可是阿洄有恙!?”
自小到大,宋乘从不离沈洄身侧,纵是夜里沈洄入睡时,宋乘也会卷着铺盖歇在他床边,如眼下这般宋乘独自出现在沈溯眼前,如何能不令他多想?
“长公子……”来此等了已足足一个时辰有馀的宋乘看着终是回来了的沈溯,忽地眼圈一红,双腿一屈,竟是朝他跪了下来!
“求长公子救救公子!”宋乘一擡头,眸中已有泪水。
沈溯心中的不安感骤然浓烈得铺天盖地。
他甚麽也顾不得多问,只急急拉起跪在地上的宋乘,低沉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快起来!带我去见阿洄。”
宋乘用力点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他赶忙用手背搓去,掀开车帘让沈溯上了马车,心中充满了对沈溯的感激。
宋乘比沈洄年幼一岁,从五岁时起他就在沈洄跟前伺候着他,如今已有十年,沈洄于他而言,既是主子,更是亲人,沈洄如今性命垂危,他的情急与心慌并不比平阳侯夫妇要少。
同时他也知晓着平阳侯府里那不为人知的密辛,知晓沈溯于平阳侯府而言是个怎样的存在,更是知晓沈溯这些年来遭受的是怎样的待遇。
因而他也深知在没有沈洄的庇护之下让沈溯走进平阳侯府于沈溯而言无异于走进骇人的深渊,可除了沈溯,他再也想不到这天下间还有谁人能救得了沈洄。
公子如今不仅仅是身病,更是心病。
他的阿爹便是患心病而死的,因屡试不中而忧郁成疾,那时候他听大夫说,若是这心病好不了,纵是灵丹妙药,吃下去也不见得会好。
那时他太过年幼,并不知道这其中意思,如今跟在沈洄身边整十年,耳濡目染于沈洄的那卷卷书册及其才学,他而今终是知晓何为“心病”。
今公子拒不服药,已是……一心求死。
纵是侯爷能请来天下名医,若公子一心向死,也救不回公子性命。
公子向来最敬长公子,公子的心结亦是长公子,如今能救公子的,唯有长公子了。
沈溯再见到沈洄时,他仿若一株即将在寒冬中枯死的老树,了无生机。
距今晨他们兄弟二人相见至现下不过才过去短短几个时辰,沈洄却如同苍老了数十馀岁。
他看起来更瘦了。
他的床头边上还摆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
他自小到大,每一日都与药石为伴。
宋乘眼尖沈溯在沈洄床沿上慢慢坐下身,他才咬咬唇,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退出屋去,不忘将门轻轻带上。
沈洄许是并未睡着,又许是察觉得到沈溯就近在自己身畔似的,他缓缓睁开眼。
只见他一双本该清亮的眼眸唯馀灰黯,一丝光亮也无,见着坐在自己身侧的沈溯,他非但不觉诧异,反是微微笑了起来,缓缓道:“兄长,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