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从珊
初一去法门寺烧香时,在佛陀前碰见了金花,她看起来穿得暖和,气色也不错,笑起来有点像金菲姐,她和我说,她在龙城工作已经稳定下来,考公上岸已经转成了正式警员,就在天颐区,她又告诉我,上个月偷偷去看了你,听说你开了家小卖部,生意还不错,我很高兴。
珊姐姐,我太久没见到你,梦见的总是以前的不好的样子,你出狱不肯让我见到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所以连地址也不许金花告诉我,人都是要往前走,往前看的,哥哥也总是这样安慰我,他和我说起过与你见面谈话的事情,每次想起,我都有点难受,我知道你担心什麽,在地底下的那些姐姐们担心什麽。
两年前我看见了许庶,他告诉我,李鸣生的案子即将走到尾声,他撑起的大型拐卖团夥大多已落网,暗网那些小房间已经开始新一轮打击,李鸣生的案子甚至牵扯出背後的权色交易,使得南部省份不少官员落马,他当年如此猖狂放肆,得益于背後操控的关系网,我原本是要送上他最大保护伞的床上的,只是幸好。
我从前生病时,常常会幻视那一夜,我把他推下楼梯,看见他一身是血,我们在狭小阴湿的厕所把他剁碎,走在潮湿泥泞的地上,他曾像个恶鬼一样缠着我,病得最重的时候,我也和他说话,我说,你那样死,真的便宜了。
我渴望他像我一样痛苦,渴望他堕入畜牲道,遭受烈火焚烧,油锅生煎,每每午夜梦回,独自睁眼到天明,我都会想起来,想问你,珊姐姐,李鸣生到底是怎麽死的?
我把他推下去的时候,他真的已经死了吗?
若他是死在我手上……我多麽希望他死在我手上,可是只有你知道他那时候到底是生是死,你们为我举起了刀,姐姐,也许也是为了你们自己,无论如何,从最後一次骂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的选择,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答案了。
因为你一向对我如此严苛,又如此宽容,我在佛祖面前,总祈愿你岁岁平安。
另外,我知道你讨厌苏丽,只是我仍要告诉你她的近况,几个月前,精神病院传来消息,说她得了晚期脑癌,时日不多,哥哥问我是否还憎恨她,我也不知道了。
唯一确定的是,苏丽有段时间充当了我母亲一样的存在,哪怕是鬼母。午夜梦回,我偶尔还会梦见她在颠簸的车里抱着我的时候,那时她还年轻,可能也没那麽坏,或许哼着哄孩子的歌,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被李鸣生打的时候,也把我挡在身後,挨了李鸣生的棍子。
失去声音等同于失去半个世界的我,可能太过无知和天真了,我无法真正领会到苏丽的遭遇和痛苦,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判她。苏丽说,要我做一个聋子丶哑巴丶瞎子和傻子,要这样才能活下来,有什麽事比活下去还要重要呢,这是她的求生经,只是我比她幸运,哪怕她也曾想把我推进地狱,我也不能否认,我只痛心于,我没办法将她从地狱拉出来。
她被送到精神病院前,哥哥和许警官曾去见过她一次,这是我和哥哥分开期间发生的事情,哥哥告诉我,苏丽精神状态不太好,只还模糊的记得些事情,李鸣生曾经和她说起,他在周家见过我,知道我的名字,那天见我落单,想要逗我玩,让我把手里的糖给他,我给了,又哭起来,说要找妈妈,找姐姐,找哥哥,他把我抱起来说带我去找,我哭着说要哥哥,他就生气了,带着我上了车,卖了出去。
我模糊的猜到一部分,只觉得荒诞,人之厄运,好似无法避免,再多怨怼,终只一声命运使然。
何其讽刺。
说到这,不知晓那些事情是不是连累了许警官,他说他不再是刑警了,决定转去干缉毒,我问他为什麽,他只是看着我苦笑,奇怪的说祝我幸福,我去问哥哥,他也讳莫如深,只道许警官是个聪明有原则的人,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哥哥不太喜欢许警官,我一直都知道,本来以为这几年他们关系多少缓和点,结果还是这样。
只能说男人心眼也是针眼大小,我已经从京大法博毕业,加入了一位前辈开办的律师事务所,远在四九城,你知道我後天耳聋,会些手语,现在有一半的重心在为聋哑人做公益跑案子,全华国没有多少手语律师,聋哑人的案子倒不少,我想多帮助他们一些,虽然他们总叹气我的耳朵,我却说这是我後来的福报。
我的导师也觉得可惜,说我走了一条半死半活的路,他不明白我为什麽不愿意当法官或者检察官,不愿意从政,也不肯去红圈所,我只说为了梦想,其实我心里揣着事,总想着李鸣生的死,虽然他罪有应得,我仍沾了血。
不过,哥哥很支持我,我在学校读到博士,毕业後也很忙,约会时间很少,都是他抽空从龙城飞到四九城来陪我,为此他特意在四九城购置了房産,要我搬进去,我不过说考虑考虑,他隔天就酸酸提起我那法学前辈,好像我是那抛夫弃子的负心汉。
哥哥他比我年长十岁呢,有时也像家里黑醋成精一样,让人哭笑不得。
我现在因为工作暂居四九城,我姐戚今寒近年好事重重,难以相信,她竟然与我前姐夫席城重归于好,听哥哥说,我姐流産後他们吵得天崩地裂,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三十好几了,各自也有过短暂的伴侣,还能旧情复燃,哥哥笑我,说人心最复杂,感情一事,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兀自感慨良久,这几年我的确在其他场合见过席城,他看起来稳重成熟许多,至少比我记忆里那个散漫的姐夫看起来不一样了,我年初回家时,他们已经决定领证,甚至备孕,我姐这些年创业成功,总是忙忙碌碌,身体也不太好,我看见席城在厨房给她煲汤,偶尔端水果出来逗弄她笑,他们看起来很甜蜜,我姐的笑脸一如从前,哥哥问我放心了吗,我回答不上来,只觉得感情这件事,的确很怪。
前阵子去法门寺烧香,就是为了我小外甥拜了一拜,六斤三两,是个漂亮的孩子,跟着我姐姓,金花笑问我是否也好事将近,倒把我给问住了。
哥哥气定神闲,笑说还不急,我摸了摸自己肚子,想象一下若这里鼓起怀了孩子,总觉得有些吓人。
我忍不住问哥哥,想不想要有孩子,他说,从小就养弟弟妹妹长大的,其实也没那麽喜欢孩子,哥哥还说,周行知他们已逐年稳定,总会结婚生子,周家的血脉不会断,他反而责怪我陪他时间太少,要生出个孩子,更加不会理会他了。
我觉得好笑,这话哥哥约有一半是宽慰我,他是家庭观念浓厚的人,不然以前也不会想早早与我结婚定下,对此,他在多年後和我真情实意的道过歉,他是有过坏心思的,想把我哄骗成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最好离了他就不能活,我夸他当年演戏演的好,到如今,我心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了。
我此前觉得结婚和生子都是一等一的恐怖故事,你知道是因为为什麽,那大团黑暗的阴影笼罩过我很长时间,哥哥牵起我的手,想和我有个家,我那次看着他抱起小外甥,问他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想也不想,说像你最好。
哥哥回答完,转头看我,反而有些愕然。
我倒是想,有个像哥哥的孩子更好,他从小总是习惯照顾家人,照顾弟妹,照顾外甥,甚少照顾自己,要是有个像他的孩子,有个我与哥哥血脉的孩子,似乎也不算坏事。
譬如结婚,譬如生子,如果对方是他,我觉得会很幸福,我想起在挪威的船上,白森森的冰山和浩瀚的海,我们找了很久的鲸鱼破海而出的时候,鲸声沉闷,古老嘶哑,当地人说,听见鲸的吟唱,就会被大海与天空祝福,我突然有种冲动,我就问他,要不要和我结婚。
是的,等到明年春天,我就要和哥哥结婚了。
我们预备在龙城的海边举办一个私人婚礼,就请家人和朋友,婚礼上会放矢车菊和蔷薇花,派对和婚礼有三天,酒水和食物是哥哥决定的,他在昨天送给了我一套婚纱,我才知道他也有设计师的天赋,婚纱上有美丽繁琐的白色手工蕾丝,头纱很长很曼妙,上面绣了对我的誓言——“我将此生所有的爱与忠贞献给你”。
我想,我不会再像爱他一样,爱其他人了,我如今幸福丶安定丶快乐,读书读到博士,有自己的工作,有相爱的爱人,有很舒服的房子,我养的狗狗粥粥也有了一窝崽,像你们期盼的,我在努力往前奔跑,我发誓,世上所有风暴都不能将我折断。
珊姐姐,我仍然很想念你,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想让你来我的婚礼,想正式给你介绍我的丈夫周崇礼,你来看看我吧,姐姐,我委托金花把信和邀请函都送给你,只要你愿意打上面的电话,我一切都会为你安排好,我们重逢时,那必然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姐姐,我还从未听过你的琵琶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