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恼怒打碎了表面的平静,狱警冲了进来大声呵斥着,将从珊反手控制住了,她还竭力挣扎着,戚月亮浑身开始发抖,胸腔剧烈起伏着,从珊眼睛全是红血丝,死死盯着戚月亮。
“……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你不能……”
她歇斯底里。
“你不能让她们白死了啊——”
耳边突然嗡鸣一声,像後脑勺被人砸了一下,戚月亮整个人如坠冰窟,身体定在原地,看着从珊被狱警带走,戚今寒担惊受怕,揽过她的肩:“月亮,没事吧?”
戚月亮惨然一笑,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十几年来——
她被痛苦折磨着神经,恢复记忆之後一遍一遍重复着噩梦,梦里她看见周崇礼的脸,他俯下身抱起她,第一次闻见他身上的乌木香,梦里她从手术台上坐起来,奋力挣扎往外跑,哪怕死她也要反抗这该死的命运,梦里她站在厕所门口,看见她们把李鸣生砍成几块,血一直流啊流啊,沾满了她的手。
梦里,李鸣生像鬼一样缠着她说我爱你,梦里,潮湿的屋檐下滴着雨水,从珊疯疯癫癫喊着疼,梦里金菲浑身都是鞭伤满地打滚,抓着她的手指甲掐进了手腕里,梦里大山绵延看不见尽头,她戴上助听器,听见李姨喊了她一声月亮。
梦里,王晴雅像块破布娃娃躺在地上流泪,血从她□□流出来,梦里,她背着书包走在山路上,进了教室,摊开了卷子,梦里,阿菁带着她踩在湿软的土地上,拨开茂盛的丛林,梦里,还有李蓉蓉,她拿着一截树枝在土地上写下月亮两个字,说我要教你认字,你要读书。
梦里,黑漆漆的房子,白花花的□□,令人作呕的下流情色,她被苏丽推进房间,李鸣生拿着相机,要她把衣服脱掉。
梦里还有乱糟糟的街道,拐来拐去的幽深小巷,她被苏丽拉着手去商店偷窃,被扇巴掌後红着眼喊妈妈,有时她会被丢下,独自一个人徘徊在大街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纷杂的人群吓得大哭,然後是苏丽,她会在某个时候冲出来,抓着她的手嫌弃的给她擦眼泪。
然後还是苏丽。
戚月亮看着眼前的女人,她那麽爱美,似乎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不修边幅,塌着肩膀颓然疲惫,听说,她是真的有精神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不清醒。
面对她,戚月亮突然间无言以说,她想还要说什麽呢,该说的话在那天晚上已经说够了,她只觉怅然,然後喃喃问了一句。
“你知道李鸣生为什麽要拐卖我吗?”
梦里。
拥挤的火车上,李鸣生把她放在地上,扔给她好多药丸,凶恶的瞪着她,年幼的她听到的最後的声音就是火车行驶在轨道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他的面孔阴沉难看,混浊的眼珠子黏在她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自此,李鸣生成为她生命中最大的噩梦。
缘由在李鸣生身上已经找不到答案了,跟在李鸣生身边这麽多年的苏丽或许会知道吗,戚月亮只是这样想了一下,但是看着苏丽恍惚呆滞的表情,她自嘲笑笑,扯了扯苍白的嘴角,站起身准备离开。
“月亮……月亮!看见我的月亮了吗?”
她脚步一顿。
苏丽的声音含糊不清:“谁看见月亮了,我的月亮呢?谁看到我的月亮了,我得把她带回去,我要把她带回去……”
戚月亮心头一颤,回过头,看见女人痴痴笑,摇着手臂。
“可爱……可爱……月亮可爱……”
“最可爱最可爱的月亮,把糖……那颗糖给了他,月亮喊妈妈……喊哥哥,喊姐姐……不喊他,然後一直哭,一直哭,哭着喊哥哥,哥哥……哭的好可怜,好可怜,为什麽找哥哥,不找他?”
戚月亮不可置信,眉头颤抖一下,听见苏丽口齿不清的笑起来,嘴巴里念着:“月亮,月亮啊,最可怜最可爱的月亮,乖乖的,不要说话,不要睁开眼睛,做个傻子,什麽都会好起来的,舍不得死,舍不得死。”
她哼着歌,声音温柔:“月亮,月亮,我可爱的月亮……”
世事何其无常。
戚月亮走出监狱,看见周崇礼站在不远处,她早就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怔怔望着他,直到听见好像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敲钟的闷响。
她眉眼动了动,擡眼去看,隐约看见青山上法门寺的黄琉璃屋檐,恍然後,半晌失语,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
“原来真的是……”
起风了,她的声音碎在风中。
“无妄之灾。”
有人的命运会如此莫名其妙吗,神是否在无聊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亦或者是恶趣味的玩弄,把人视作祂花园里的提线玩偶,不然的话,戚月亮为何觉得悲惨。
为她人悲惨,为自己悲惨,她想起那些女人们的脸,有的人死在她面前,有的人没有预料到那是最後一面,只是在不久或者很久之後传出来死讯,而更多的人,戚月亮已经记不清了她们的脸了。
——你不能让她们白死了。
从珊的话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那些女人们的手从黑色的地狱爬出来,缠绕上戚月亮的身体,抚上她的脖颈,她们争先恐後把她擡起来,迎向那扇有着光的门,她们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低低咬耳朵,说月亮,月亮。
往前走吧。
别再回头。
永远也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