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龙宇在火车上安顿下来的时候,看了看手机,晚上8点40,此刻从玻璃窗户向外看去,只看得到老旧昏暗的站台上几个正在边走动边抽烟的模糊人影,车厢里充斥着泡面丶汗臭丶辣椒油的混合味道,并不好闻,身边总有旅客来来回回走动,周围也有不少人大声说话,还有小孩哇哇嚎哭,简直是对嗅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可是,也只能忍着。
大约要5个小时才能到达武昌,很好,身体上的折磨虐待如果能抵消内心的难过痛苦,那样也不错。
三年前,他将妈妈从酒泉接回来,心里就明白,她偏执丶疯狂丶不考虑後果的种种举动,不仅将爸爸对他们母子的最後一点愧疚和怜悯消磨殆尽,更是打破了自己努力维系的和继母之间的那点微妙平衡。
当妈妈被检查出患有中度抑郁症的时候,他同时也得知,继母怀孕了。他和妈妈成为别人婚姻生活中的绊脚石,而他也不再是爸爸心中最重要的人。
失去庇护和依靠,这于他而言也不算是多麽可怕的事情,真正让他难以脱身的,是妈妈的病,时而情绪消沉默默哭泣,时而暴躁发怒甚至自虐自残,有时看着电视就突然被触动,坚持要出门去找爸爸,怎麽劝都拦不住,过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不吃不睡枯坐至晕倒,总之是一刻也不能离开视线范围。
他还要上课,还要读书,请来的护工一般都做不长久,还是需要他牺牲所有,花大量时间陪同看病丶检查丶休养,好不容易熬到大学四年级下学期,快要毕业,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完全独立自主,却发现,世事难料,祸不单行。
当他赶到爸爸和继母的那个家时,只见人去楼空,所有东西都被翻的乱七八糟,尤其是纸质文件,尤其是书房,几位身着制服的检察官正准备往大门上贴封条。
他打听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得无功而返。
爸爸也不知去向,他忽然感到无助且悲伤,本以为就算爸爸对妈妈没什麽感情,但至少愿意负担妈妈的医疗费用,可现在。。。
他回忆一下银行卡里的数额,应该勉强能支撑到他完成毕业答辩拿到毕业证,至于後续,只能自己全副武装一力承担了。
他想方设法瞒着妈妈,不让她接触到任何关于爸爸的信息,生怕刚出现好转的病情再度跌回深渊,然而又能瞒得了多久呢?
忽然很想很想见一见夏时歌,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麽样的心态,希望她生活顺遂快乐,又不希望她真的离去。
多可笑!
他在心里下定决心,最後疯狂一次吧,三年前已经那麽遗憾那麽难过了,现在,就当是为她好,为自己好,狠下心来亲手终结这一切,也算最後做件善事。
他的小丫头,在不曾看见的地方,在不知不觉流逝的岁月里,变成落落大方丶淡雅疏朗丶腹有诗书丶善良可爱的女孩,即使没有他,她也从来没有停下过前行的脚步。
原来,她稍微打扮一下丶穿上礼服以後,是如此的惊艳,像是一株夜来香,在角落里静静绽放。
看到了,就可以没有遗憾了,对吧?他在心里问自己。
再过几个小时,回到武汉,就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困难等着他去面对,这一刻在破旧的火车上放空发呆,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宽容吧。
到达武昌站,他上了一辆出租车,经过长江大桥,看到了凌晨冷冷清清的武汉,和白天的热闹喧嚣截然不同,却更契合他现在的心境。
到家後,痛快的洗了个澡,躺下却仍是睡不着,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转亮。妈妈还睡着,也好,让她多休息休息吧。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还在厨房里等着烧开水,匆忙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抱着两岁女儿的继母俞静。
妹妹很可爱,胖嘟嘟的小脸,柔嫩的皮肤,圆圆的眼睛,正好奇的看着他。继母看起来还挺年轻,不像是生过孩子的36岁女人,她穿着宽松的衣裙,抱着孩子显得有点吃力,脸上的表情却让人捉摸不透。
他做了个“嘘”的手势,侧身让继母和妹妹进来。
俞静很识趣,抱着孩子轻轻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的打量这个有些局促老旧的两室一厅。
谢龙宇不管那些,从厨房端出刚泡好的茶,放在茶几上。
一时间客厅里很安静。谢龙宇第一次这样和继母面对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先开口,感到尤其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