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一)
二月中旬,江津落了一场大雪,皑雪消融後,林向黎摇身成了十八岁的学生郎。
他去年假装23岁,今年跟一群平均年龄不足23岁的小年轻挤在同一间教室里,听一个退休返聘回来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老教师授课,讲两句,咳三声,再讲一句,咳出一口老痰,听得人喉咙里直发毛,也是忍不住想从自己喉道里搜刮出些黏液来。
这种在夜间开班的教学模式,十分松散,除了本专业的课程必须到堂听讲外,辅修的几门课只需网络授课,期末考过就行。中式教育大抵如此,瓶颈收得很细,瓶底的口子豁开得极大。林向黎放眼四周,全是打瞌睡的脑瓜顶,有些还装模作样,拿手背抵着下巴,实则额头都快贴到桌面上去了。
老教师的极简主义PPT放得很慢,林向黎边看边抄,权当自学,他坐第一排,这习惯自始至终保持良好,他不免想起简铭那几首不伦不类的诗句,说看着他的後脑勺人就心头荡漾丶浮想联翩了,这不是变态是什麽?害得他有些不由自主摸了把後脑勺,头发剪短後,保温效果就差了点,还好有这条羊绒围巾。
“林哥,你的围巾摸起来好舒服哦,什麽牌子啊?”右耳边悄麽声地响起一个女声,林向黎回头,见长着大眼睛圆脸蛋的姑娘不知何时坐到了他隔壁的位子,第一排简直独孤求败,这个叫袁圆的女孩是他难得的战友。
江南的冬夜不是一般的冷,出去遛一圈再进屋,摸自己的脸根本觉不出哪处是鼻子。袁圆的迟到并没有引起深度老花眼的老教师的注意,她鼻尖冻得通红,爱美地只穿了一件中看不中用的翻领呢大衣,她看着林向黎围巾的目光,跟养猪场猪仔看泔水一个样。
可惜,林向黎并不能慷慨地送给她:“是XX商场买的,牌子是这个,我念不来,你可以自己看看。”
袁圆挨近他,翻起围巾的一面,露出的商标令她大吃一惊:“哇这个牌子……”她赶紧捂住嘴,艰难地消化了一下,才苦笑道,“林哥,你好有钱哦,我还是地摊上买一条吧。”
林向黎朝她尴尬地笑笑,继续听课。袁圆起初是不相信林向黎今年三十一,她猜测这位哥哥最多26吧,毕竟来上夜校的学生大多数都是“回炉再造”型,都嫩不到哪儿去。现在没文凭找不好工作,她读完高中就在一家蛋糕店当学徒,家里人嫌她不体面非叫她成考改命,她看自己年纪涨上去,对象没着落,多少有些忧心,便遂了家人的愿。
林向黎埋头记笔记的样子过分认真,眼帘半垂,睫毛闪烁,下巴尖线条利落瘦削,袁圆时不时看上几眼,心想差七岁问题也不大,瞧人这专注劲儿,分明是潜力股,哦不,冲这条羊绒围巾来判断,应该是绩优股!三十一岁还肯成考进修,多有耐性和韧劲儿呐,还和我一样喜欢坐第一排,志趣相投,果然成考改命,美哉乐哉。
袁圆的心思根本不在听课上,她开始琢磨起了如何捕捉金龟婿的单机游戏,就先从传纸条开始。
“林哥你最喜欢吃什麽食物啊?”“你喜不喜欢吃牛排?我给你推荐几家吧!”“你住哪儿啊?下课怎麽回去啊?”……林向黎丝毫不觉异样,有一答一,他甚至还学会举一反三,反倒列了几家牛排店给袁圆,告诉她自己吃过觉得味道不错。当然那都是简铭带他去吃的。
袁圆得到反馈,追仔烈火在心头熊熊燃烧,原本冷得发抖,现在靠爱情之火取暖,热得额头冒汗。下课後,她把原本带来充饥的点心塞到林向黎手里,跟他说:“我做的雪媚娘,林哥你尝尝看,不许说不好吃哟,我会难过的!”
林向黎捧着印花精美的纸盒,不知所措:“这多不好意思……”袁圆趁机兜售自己的长处:“我还会做芒果千层丶脏脏包丶奶油曲奇丶巧克力卷……你喜欢吃什麽跟我说,我下次带给你呀。”
林向黎勉强一笑:“谢谢,你好厉害。”她说的都是啥,我怎麽一个都没听说过。
不准确猜测,这间教室里,包括上老教师,林向黎的年纪怕是也能挤进前三了。他看袁圆就跟看那些新来江津镇小教书的年轻教师一样,处处透露出长辈慈爱的关怀。他两手空空,却收了小辈的点心,极不好意思。
“你……有什麽想吃的零食吗?我也可以下次带给你。”林向黎低声问身边的小辈。袁圆惊喜极了,但她必须矜持,必须以退为进,娇声道:“林哥,你猜呀~”
林向黎觉得她的口气和《西游记》里某些女施主的语气差不多,莫名透着瘆人的气息。他只得点点头,怎麽办,瞎琢磨呗。毫无异性经验的他,浑然不知自己已钉在了他人的靶子上,还礼貌地回复着对方递过来的“十万个透底问题”。
晚上九点,教室里突然响起某人的鼾声,拉二胡似的,拉出去老半天才收回来,大家都窃笑着四处瞄人,林向黎还在思考为什麽袁圆要问他“林哥你舅舅家是干什麽的呀”,结果那漫长的鼾声九曲十八弯地着陆了,惹得他也十分好奇,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死人——
末排有位大佬不动如山地端坐着,正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看。
眼底的火苗嗖地着了,林向黎瞬时便掬起笑眼,嘴唇微张,似想打招呼,但隔着十几排座椅和乌泱泱的人头,不太合适。于是他忍住,回身,竭力地摒牢,字条也不回了,一口气再摒十来分钟,直到下课铃响起。
“谢谢,谢谢你的雪——雪——谢谢啊。”林向黎快速揣好课本,捧起纸盒,沿着不断擡升的阶梯往後门奔去。袁圆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上话,但思及对方家住江津,说不定要赶夜班车呢……等等,买得起千把块一条围巾的人,要赶公交?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对劲。
可以说,她猜得大错特错,首先,林向黎并没有钱,其次,他也并没有赶公交,他是坐奔驰回江津的。此事的魔幻程度不亚于马爸爸在他的劳斯莱斯里吃统一红烧牛肉面。
奔驰又停在了硕大的树荫下,由于林母的坚持,简铭买的崭新的爱的小窝,仍旧冷清空置。爱得死去活来的小(老)情侣依然被迫分飞,林向黎还不敢回家太晚,他得多照看母亲的情况。
今晚有些奇怪,林向黎想,他俩是爱得死去活来,但自从他出教学楼坐上车,车内的氛围只剩下“死去”了,因为简铭一句话也没说过。他寡言是常态,面对林向黎时,话才呈直线上升。
今晚怎麽跌回谷底了?
“坐我旁边的小姑娘送了我一盒糕点,你吃吗?”林向黎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两坨白白圆圆犹如面团的东西,掌心大小,他伸出手指戳了戳,表面光滑柔软会凹陷,他小心翼翼地抠出来,举到简铭眼前,“吃吗,今天你好早来。”
“我……”简铭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措辞,“我不早来,还不知道你行情这麽好。”
林向黎不解:“什麽行情?人家送我吃的,我还在想要回什麽礼,白拿太不好意思了。”
简铭又生冷地瞥他一眼:“你还要有来有往?”
林向黎觉出他的口气不对,把雪媚娘递到他嘴边:“吃人嘴短,喏,你先帮我尝尝看好不好吃。”简铭不开口,他只差撵在人家嘴巴上了,“吃不吃啊,看起来很好吃的。”
简铭倔强到底,死不开口。
林向黎见他如此强硬就把手缩回来,然後自己张嘴咬了一口,唔,好软,好甜,好像在吃棉花糖,怪不得叫“媚娘”。他是个正宗穷逼加土鼈,从未尝过这等美味,忍不住又是一大口,松软的奶油沾满了他的嘴角。
简铭见发脾气不顶用,只得开口:“喂我。”
林向黎笑了,又把雪媚娘递过去,简铭却又躲开了,顽劣得很,又说:“用嘴喂我。”
“你——”林向黎忍不住骂了,“下流。”
于是自己埋头咬下一大块奶油,含在嘴里,佯装告诫似的靠过去,仿佛在说“就陪你闹这一次啊别得寸进尺”,那“下流”两个字他骂得太早点,也应该把自己囊括进去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