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盛夏
二零年六月末。
清晨微风顺着鹅黄窗帘的细小缝隙溜进来,细碎光影落在两盆暗绿色仙人掌上,恍似惊动了床上裹着被子睡意正浓的男人,他侧身去摸旁边位置上的人却没摸到,皱眉。
门把转动,端着玻璃水杯的盛沐淮边走边整理着袖扣,俯身去亲床上男人微闪的眼睫:“宁小宝,五周年纪念日快乐,快起床了。”
“滚。”从嗓子眼闷出的声音略带沙哑,还有点不耐烦,抓着被子的手却下意识地去寻找什麽。
盛沐淮回握住他干燥温暖的手指,顺便撕了桌上日历,一把将人带被子抱起来钳在怀里,又语含笑意地重复:“纪念日快乐,今天不去上班咯,晚上和小太阳他们去聚餐。”
“……盛沐淮?”
“嗯?”
宁知芒不情不愿的睁眼,半倚着他懒散开口:“我一直不知道你这个纪念日怎麽算的,你高中学的数学跟我不是一个星系的?”
“别在意这个,我说是五周年就是五周年,”盛沐淮被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橘子清甜慰帖的心神愉悦,接着说,“我好高兴啊。”
宁知芒眉目舒展,嘴角也忍不住微翘:“看出来了。”
他确实没搞明白过这人的五周年纪念日是怎麽算的,今天是6月24日,正值盛夏,炽阳当空。
而五年前,高三开学那天的阳光更甚今日。
很奇怪,说起高三时光,那个他经历了整个蝉鸣噪乱到衰败的夏天,永远飘着粉笔末和破旧风扇嗡嗡声的教室丶堆叠成山的考试卷丶捆成团的空笔芯丶偌大操场上跳动的篮球丶小超市里拥攘的学生……都随着时针走动被尽数尘封珍藏,唯独当时那罐旺仔小牛奶被拉开环扣的声音时常鲜活在他的脑海里。
叮——
“盛沐淮。”他又叫了一声。
“嗯。”
“我的学神,五周年纪念日快乐。”
盛沐淮笑了,眼里的碎光却完整的映出了一个宁知芒——他的初恋情人,他一生的爱人。
一五年,八月下旬。
茼城旧城区,这片以满眼垃圾为标志的狭仄地带响起与往日一样的喧闹声,阳光破开潮湿掉皮的青墙,在地下绘画出了细细的一道,包奶奶颠着小脚停在巷口,长吁短叹地把踩了满脚的屎黄色香蕉皮拎到蚊蝇漫天的垃圾桶里,扶着腰把装着老芹菜的布兜提起来,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朝着斜对面那扇半开不开的雕花木窗颤颤巍巍喊:“周妮儿~”
窗里传出油花呲溅声和中年妇女不耐的声音:“用吧用吧,不都在那儿放着呢嘛!”
包奶奶按了按腰间贴着的膏药,才拿起立在墙根的大红色扫把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玻璃碎片和干透的红色果皮扫起来。
正快收拾完时,斜对面又传出急促的一声:“哎小哲把早饭吃了啊!不就是报个名去那麽早干什麽,鸡蛋!鸡蛋带上一个!”
铁门晃动,小孩儿一边拽着书包带子一边不耐烦地踢了踢吱哇的难听死了的铁门,头也不回:“不吃!妈你别那麽大嗓门喊行不行!”
包奶奶乐呵呵打招呼,也不知道是对着後面撵出来的女人还是小孩儿:“这大早的,勤快哟。”
少年不理後面唠唠叨叨的妈,也没给包奶奶一个眼神,直接快步走了,系着碎花围裙的女人胡乱擦了擦手,鸡蛋还在口袋里装着:“这不省心的,学习都快学傻了,饭都不知道吃,就报个名起那麽早干什麽,反正都是优等班里的了!”
语气带着点骄矜。
视线透过那片破烂铁板的洞,她远远地望见儿子上了公交车才关了铁门回去。
包奶奶还是笑呵呵的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琢磨:“这个优等班是个啥啊……你小子还吃着西瓜呢。”
跟她对门的是个二层楼,在这片堪比棚户区的破砖烂瓦里杵着还有点那麽格格不入的意思,大门常常不关,三十来岁的夫妻是本地住户,二楼是租客的,一楼就是他们住的地儿,俩人还开了个理发店,生意破败得厉害,可还是勉强开着,现在这一大早的,理发店台阶前正蹲着个胡子邋遢的中年男人,咔嚓咔嚓啃着西瓜,湿腻的瓜子嗑了满地。
他见包奶奶跟他搭话,随便把趿拉着的一只凉鞋塞屁股後边,舒服的哎呦坐下:“优等班就是学习顶好的学生才能进的……还不是我家漂亮婆娘,成天事叨的,让我把左边那间屋收拾出来,说又有个人要租,这一大早上可把我累死了!”
後面凉帘一动不动,显然,他的漂亮婆娘钱曼曼正忙着涂指甲,懒得搭理他的抱怨。
包奶奶呵呵地咧开嘴笑,手指哆嗦地拿着钥匙开锁,随後又慢慢转身往那个二楼看:“前边小哲都去报名了,小芒是不是也该去啦,怎麽没动静啊……”
男人把一大块半坏的西瓜撂进肚子里,呸呸吐了几口才又应:“嗐,这两天都没见他那个酒鬼爸回来了,多少消停点儿,能多睡会就多睡会儿呗,他还得照顾知葡呢,孩子也不容易。”
包奶奶又有点操心:“你仔细着些,别让孩子睡过头了。”
说罢锁了门进去了。
男人正想转身进屋,屋里传来钱曼曼不冷不热的烟嗓:“老婆子成天操这麽多闲心干什麽,今儿交租,你上楼跟小孩把钱要了,半年的啊,别再少要了!这破地方咱们自己都缴不住了,我告诉你陈半生,你别他妈老给我装什麽好人。”
陈半生没应声,只掀起帘子半张角,一脚都迈进去了,见他家婆娘旁边桌子上放着碗汤水,她自己却没动筷,只顾着涂自己的红色指甲,又惊悚的咽咽口水,快速退出来往楼上走:“行行行,我这就去!”
宁知芒揉揉半长不长的碎发,似乎也想把心里的烦躁揉碎从窗户里扔出去,他捏着半板胶囊和说明书,听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房门前,突然就有点发愣。
少年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却像一棵清瘦的白杨立在低矮的饭桌旁边,上身套着简单的白色短袖,下身是一条洗得发旧的牛仔裤,裤腿折了两折,脚踝处曝露着一道狰狞疤痕,精致眉眼转至门边时还带出点内敛又青涩的凌厉来。
陈半生拍门:“知芒醒了没啊!”
头顶生锈的铁风扇还在咯吱咯吱的转动着,宁知芒回过神,踩着满地潮湿走过去开门:“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