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儿。”妇人喃喃了一声,突然抱住他,流下泪来。
次日清晨,邢遥将马车原样赶回了荷花大街,与商队的东家交谈了一阵,连车带商货很快全易了主,她将几张银票揣进怀里,重又赶到棋盘街谢记求见令主。
“又有什麽事??”谢枫颇为纳罕,“不是要去和你母亲团聚吗,怎麽才一天就跑回来了?”想见主上和白姑娘可没这麽快有回音。”
“令主,前几日是属下轻狂了。”邢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我已经反省过,原不该打扰主上养病,也不好让白令主为难。是这样,属下能不能换个请求?”
他解下包得严实的背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很大的长方形匣子,小心地平放在谢枫面前,打开匣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具古琴。
琴身是桐木制成的,形制精美,带有天然的梅花断纹,散发出古雅沉朴的韵味。用手指拨动琴弦,但闻几下琤淙鸣响,音色明澈清远,宛若珠玉溅落。
“好琴,”谢枫虽非行家,也不由称赞,再细细端详,琴尾雕有篆文“独幽”二字,“这就是你准备赠给白令主的前朝名琴?”
邢遥苦笑:“大概送不成了。”他咬了咬牙,压住心中窘迫,“商队还得过些日子才能开市,我在洛城也没什麽熟人,想拜托令主帮我找个买主,把这琴卖掉。”
“卖掉,不送了?”谢枫一愕,不由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这个不久前还大大咧咧,,张口要见宗主和白若菡的小子,“怎麽,突然需要银子?”他是心思敏锐之人,立即反应过来:“你母亲家里有困难?”
邢遥低下头,想起昨天的经历,叹了口气:“是我那继父惹了祸。”
继父王金福近几年本来过得还可以,铺子生意稳定,在县城属于中等人家。但守着京畿繁华之地,难免有时也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念头,盼望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大约一年前,王金福结识了一个姓陈的商家,据说在洛城中生意做得很大,财大气粗,背後还搭上了兵部一位主簿。
这位陈老板认为,老老实实守着自家铺面过活,做到头也不过赚些蝇头小利,要想发家致富就需懂得借势,要结交人脉丶把握时机,只要借到了上头的东风,贵人们指缝里漏下来一星半点,也够受用不尽了。
陈老板是洛城人氏,阔绰体面丶气派十足,王金福很快被折服,心思活络起来,没少奉承巴结,指望对方有门路时带上自己一起发财。
半年多前,陈老板果然发掘了一条生财之路:依照和约条款,禹周与北辽丶夷金已在边境开啓了互市,此事归户部管,只有经过重重择选拿到许可的大商贾才有资格参与。但兵部负责调度兵士保障安全,因此无形中也拥有一定操作空间和便利,譬如由那位主簿牵线搭桥,让自己人在边贸中掺上一角,来回夹带一些私货。
陈老板当然是“自己人”,兵部的老爷们只想捞好处不愿出银子,他告诉王金福,第一笔就会拿出至少五万两,购买辽金需要的茶叶丶丝绸丶瓷器等商货运往边境,在互市上换回皮毛丶马匹丶人参等好东西。按照他的说法,来回都跟着官军走,安全不成问题,户部也会睁一眼闭一眼,还不用交税,不说一本万利,一趟下来,除去给兵部吏员和有关人等的分润,翻倍的利润是稳的。更要紧的是,互市年年都开,只要把握住这个机会,长期做下去,家财万贯指日可待。唯二的要求是前期要拿得出本钱,以及口风必须紧。
如此好的条件,王金福岂有不动心的道理。为了凑出最少五千两的入股本金,不仅掏空家中积蓄,借遍了亲戚朋友,连经营多年的点心铺也变卖了。
他知道自己能加入全仗陈老板关照,因此虽然很想跟着南下办货,去互市亲眼见识一番,但人家没叫他,也就只好在家里坐等,一等二等,等来了祸从天降。
陈老板倒不是那种卷款潜逃的骗子,也确实去了边境,但并非像吹嘘的一般有官兵护送,主要目标也不是互市。而是花重金通过兵部主簿弄到了一纸协助运送军需物资的文书,他的一长溜车辆在玉门关被扣下时,扒开表面的粮食丶绢匹,底下全是铁锅,铁鍁,铁质的犁头丶马镫,甚至还有缅刀和枪头。北辽缺铁,禹周对每年互市上交易的生铁数量有严格限制,私运铁器贩卖给辽金能获得暴利,当然,也是重罪。
陈老板近年来诸事不顺,几宗投机买卖都蚀了本,眼看窟窿补不回来,动了铤而走险的心思。这下子不仅自家锒铛入狱,王金福等几个被哄得出了银两的小商户也被卷了进去,官差上门直接押进了刑部大牢,短时间内是别想重见天日了。
王金福借的银子不是小数目,人被抓走的消息一传开,债主纷纷上门催逼还债,更糟的是,他先前为了打好关系,还替陈老板在钱庄作保,贷了五千两纹银周转头寸。而今陈老板的家都已被官府查封,钱庄就找上了王家,三天两头派人上门恐吓,又到县衙告状,用封条将仅馀的药铺也封了起来,扬言半月内不还银两就要收房。王金福的老母连惊带急病倒在床,一家人愁云惨雾。
邢遥将昨日目睹和得知的情况简略叙述了一遍,在淇碧令主面前隐瞒毫无意义,谢枫如果想知道,这点小事不用半天就能查得明明白白。
“私运铁器,”谢枫微微拧起眉头,北辽缺铁不是一日两日,以往几十年,正因商贾为了赚取利益不断贩运生铁过境,辽人才得以装备铁骑,相当于给猛兽安上了锋利的爪牙。他问:“既然如此,你现在有什麽打算?”
邢遥道,“我想凑些银两,好歹替我娘他们把债还上,钱庄那边也周旋一二,找个折中的法子了结。不然再这样下去,怕是要走投无路。”
他带回来的货物折价让给商队,换回八百多两银子,但加上原本的一点积蓄,缺口还是不小,如果这张在老胡商口中珍贵非凡的古琴能卖出一个尚可的价格,或许能为一家老小保住屋宅和药铺,日後也好维持生计。
“那你继父呢?”谢枫又问,“不准备管了?”
邢遥抿紧了嘴唇,以他的性格和立场,对陈老板之流的作为极为痛恨,连带也对王金福一肚子气,要不是掉进钱眼里,一心想钻互市的空子,何来牢狱之灾,连累一家妇孺担惊受怕。
“已经被带走问案了,我能怎麽管。”他硬邦邦道,“再说,谁知道他对我娘说的是不是实话,万一姓陈的勾当他也知情丶参与呢?那便是共犯了。”
这样性质严重的案子,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审结的,不知还要拖上多久。他想到母亲强作欢颜又禁不住掉泪的样子,妹妹桂珠和弟弟保生拉着手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神防备又希冀,以及院墙上新砸出的痕迹丶角落里断了腿的凳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王金福于他是个毫无情分的陌生人,可对他们而言,这个继父就是顶梁柱,是全家的依靠。
已经是刑部过问的案子,要为此向上峰请托,动用琅环的力量,他却是开不了口也不情愿的,最终只闷着头又道:“想来官府也不会特地冤枉他,倘若真是被无端牵扯进去的,并未做违反律法之事,查清了自会放人。”
谢枫哦了一声,见他神色有些沮丧,默默地不肯吭声,也就不再多说,应承下来:“洛城里高门大户衆多,但凡是好琴,寻个买主不难,此事交给我便是。”
邢遥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谢过令主,起身行礼告辞。他最後望了一眼那张本来惦记着要送给白若菡的古琴,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深感羞惭,但目前急着用钱,情势所迫,也就顾不得丢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