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肩背僵直,马尾扎起露出一截藕似的纤细脖颈,肩背清瘦肩胛骨突出,脆弱得不堪一击。
“烈士遗属,高考是不是加分,能加好多好多分?”
“到时候高考报志愿,一定要提前打听打听,烈士遗属在所有情况下,都是优先录取。”
“不光是报高考志愿,找工作也是……”
“你说同样都是爸,人家爸爸怎麽这麽争气呢?”
“你说这是不是故意的啊?不是有人知道自己快死了赶紧去买保险造福子女吗?”
视线模糊,眼泪下来得太快,林昭找不到纸巾。
她脸埋进手臂,手臂瞬间湿了一片。
那天爸爸本来是休假回家的,电话却响起来。
挂掉电话,他拿了外套就要走:“昭昭,紧急集合,爸爸现在就要走。”
风雨欲来,还没来得及开的洋桔梗花苞摇摇欲坠。
那个时候妈妈的病已经很重,却不让她告诉他,怕他执行任务的时候分心。
是什麽样的任务,比至亲的生死还要重要?
她眼圈通红,长久以来的担惊受怕,让她口不择言,字字锥心。
“爸,你在部队的时候,想过我妈吗?你知道这些年她有多辛苦吗?”
“你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她一个人扛煤气罐换灯泡,下雨天不会开车,深一脚浅一脚背着我在雨里走,回家高烧四十度第二天又去打工,她生病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昭昭,等爸爸出任务回来再说好不好?爸爸现在不得不走。”
“你懂事,等爸爸回来,好不好?”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发现他鬓角已经发白。
那个瞬间她立即就认识到自己话说错了,可是人最容易把脾气发给最亲近的人,那句“爸爸对不起”鱼刺一般鲠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深吸口气平静道:“爸爸,再见。”
再见,便是遗体告别仪式。
不见他笑着喊她昭昭,只见天降大雨,国旗盖柩。
穿军装礼服的叔叔伯伯擡棺,送他此生最後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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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响起,第一节是语文课。
“大家好,我是你们语文老师,姓李,李芸。”
“我是这麽想的,我们每节课拿出三分钟,每个人分享自己近期度过的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或者最喜欢的一个小片段。
“念过原文之後,简单分享心得,一方面是放松,另一方面,拓宽知识储备。”
大家没有异议,听起来甚至还有些新鲜。
“顺序呢按学号来,今天分班第一天,我没提前安排。想问问咱们班学号是1的同学,你可以上来分享一下,你近期最喜欢的文章片段吗?”
全班的目光聚集在教室西北角,男生们幸灾乐祸,女孩子的目光更为复杂和直接一些。
“1号”同学擡头,眉眼清俊又干净,他站起身。
身侧,他同桌肩膀微微颤抖,手背蹭过脸颊,眼泪越抹越多。看起来挺小一团,可怜兮兮。
林昭在几近将她淹没的悲伤中,听见少年开口,清澈的声线带着冷意,语速不急不缓。
“《谁是最可爱的人》,作家魏巍。”
“有一次,我见到一个战士,在防空洞里,吃一口炒面,就一口雪。我问他:‘你不觉得苦吗?’”
“就拿吃雪来说吧。我在这里吃雪,正是为了我们祖国的人民不吃雪。他们可以坐在挺豁亮的屋子里,泡上一壶茶,守住个小火炉子,想吃点什麽就做点什麽。”
“再比如蹲防熔洞吧……我在这里蹲防空洞,祖国的人民就可以不蹲防空洞啊,他们就可以在马路上不慌不忙地走啊。他们想骑车子也行,想走路也行,边遛达边说话也行……”
那是她小学时最喜欢的一篇文章,当初每一个字音,都是爸爸亲自教她,字字句句印在她的心底,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刻,在脑海中悠悠回荡。
林昭擡头,少年肩背挺直如利剑,身上带着优等生的斯文气,可即使他规规矩矩站着,校服扣子扣得一丝不茍,也自有一分随意不羁在。
他手里没拿任何书籍,就这样脱稿背了出来,垂眸时,视线在她哭红的眼睛短暂停留一秒,便又移开。
“和平年代,依然有这样一群人,枪林弹雨生死一线,却不能为人所知。”
“希望有一天,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都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