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腔热血,要走更远的路。傻孩子,为师知道你不容易,真是苦了你了。”他想伸手摸一下于观南的头,奈何动弹不得。
吴净山是老了,二十年了,终于也要和他那群傩师前辈一起到黄泉路聚一聚,只是,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里?他逃避了一辈子,遇到于观南时才知道何为责任,何为宿命。傩师的宿命大概就是在驱鬼的路上。
他要上路,就无法回头。
一切诸法无有根本,都无所往。傩一族为驱鬼防灾而生,有其傩术,傩谱,傩文,有对万事万物的独到理解,这本就是偷了神仙半职,因此承受的也应当更多,责任也更大。
吴净山看向了于观南的那一眼,眼皮太沉重,最後也只记住了他额头的那颗红痣。他要为这位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做一件事情,以後,傩族就再也不用受魂坑封印的苦了。
他唯一的传承人,会少一份束缚,会去更远的地方,驱更多的鬼怪,护更多的凡人。
他自由且无畏,洒脱且坚强。配得上世间美好。
他会一直看着他。
吴净山忽而燃烧起了生命。
于观南死死地跪在草团子上,他知道的,他阻止不了,他师父,心意已决。
“我还没有拜过您,师父!今日我便拜了。”于观南说着对着吴净山磕了三个响头,他不觉得痛,他觉得应该的。
他两世颠沛,得遇良师,何其有幸。
寺庙里烧起了玄火,那是生人祭命燃烧的火焰,如同凤凰浴火重生。无数亡灵在火焰中嘶吼,各种诅咒话语回荡在祠堂。
玄火肆意燃烧,不烧生灵,只烧亡魂。
神坛上掉出了一个崭新的牌位,直滚落到了于观南脚边。他从地上捡起,再也绷不住了。
牌位上显示出来的是:傩族吴氏净山之位。
吴净山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牌位准备好,他自己暗暗做了所有的决定。他早就已经想好了今日的局面,之所以不下山也是因为这个。
于观南拿到牌位时脑子像炸开一般,空空如也,他真的好久没有发疯了。
“师父——!”他喊得声嘶力竭,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冷静下来。
他原本将生离死别视作习惯,可是,每每再经历一次都会痛不欲生。他一直以来送走了好多人,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吴净山的身体在虚化,于观南抓不到也摸不着,他不甘心他师父就这麽走了,他明明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
可是没时间了。
真的没时间了。
一个老傩师的命,一个白卦老人的命,聚合其一生功德,足以烧尽这菩提山出没的亡灵。
红月至,玄火天,生灵祭祀,鬼怪难逃。
玄火一路烧到了菩提树旁。
千机和季冥渊两人周边全是野鬼的尸体,见玄火烧来,两人收掉了手中的武器。
“老傩师要祭天了。”千机对着季冥渊道。
她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感情,但她骨子里是敬重的。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麽。
亡灵和野鬼都被焚烧在了玄火之中,它们惊慌失措,想冲下山去,却被千机和季冥渊设下的法阵死死困住,最终只留有馀烬。
红月下,恶鬼玄青衣化成白衣,他身上沾染了一些血渍,在月白衣裳上十分明显,只见他将有血渍的那一块衣物割去,然後看向了前方的玄火。
“你们神仙可真没用。”季冥渊从容淡定,话语却尖锐得很。
千机不想和一只恶鬼解释什麽,若是神仙能检查洞悉到人世间一切而必须要有所作为的话,那实在不太可能,九重天的神仙就那麽一些,人间处处的事情都要插手一遍,那人间只会更乱。
“魂坑的事情只能由傩族来解决,神仙插不上手。亡灵是九百年前形成的,在傩族的地盘被傩族的命数封印,与傩师本身就有着某种气息上的关联,想彻底铲除也只能依靠傩师。”
季冥渊眼神忽暗,千机自然是察觉到了。
“事实上,这些亡灵的前身便是傩族之人。傩师拥有自然万物形成的炁,与法术无异,原是半神,但凡人之躯拥有这样的本事却为天地不容,因此死去的灵魂天上天下无所去处。”
千机道,“我此次前来的目的也并非如此。”
她说罢,踩着祥云飞到了菩提山最高处。她于最高处聚集法力,捏出一个阵法,是一个八卦大阵,此阵法对应五行,她变换着手势将阵法无限扩大,直到能够覆盖整个菩提山。随後掌心向下,阵法便落到了山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千机重新飞回了地面,化去了真身。
季冥渊:“你这是干什麽?”
她道:“亡灵虽灭,英魂不散,这阵法可以以绝後患。而且,究其功德,吴老先生也该好好入那轮回六道门。”
季冥渊冷笑了一声。
许久,玄火烧得差不多时,千机又发了声,“你不去看看他吗?”
季冥渊看向了菩提树,如今已经变成枯枝败叶,“等红月後吧。”
他想,现在不是时候,可能他那朋友需要一个人冷静冷静,或者他正在痛苦,正在痛哭,正在和他的师父好好告别,他也不愿意被人瞧见自己不堪的样子。
也许,今晚过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