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顺衍以为是她为自己求情,把父亲惹恼了,急道:“是爹发作您了?儿冲撞您和爹有过,合该在这儿受罚的。您何必为了儿受这牵连?”
宁悠并不解释,把碗放在地上,取出丝帕为他拭去额上和颈上的热出的汗,才问:“跟娘说说吧,今儿你究竟是怎得了?娘知道你平日里也不是如此沉不住气的孩子,怎为了一局棋的胜负竟跟你爹闹成这般?”
赵顺衍默然良久,面上忸怩,踌躇半晌,终是将事情的前因後果大致述说了一番,末了嗫嚅道:“……总之是因为这局棋的输赢对我至关重要,我才有些急了。”
宁悠叹声:“想上沙场历练是没错,可也不能好高骛远。你连作战的门都还没摸着,就让你爹允你带兵,这在你爹看来岂不是纸上谈兵?你这赵姓,可不能是赵括的赵。
“再者你父子俩这脾气啊,真不知叫人怎麽说。都是一根筋,一点弯儿也不会拐。他不答应,你就不知先放放,往後再想别的法子?或是学学你弟弟,说几句好话,哄着他些。你爹这人,最是吃软不吃硬,你总这样跟他硬着来,被他责打了多少回丶罚了多少次了?怎就是不长记性呢?”
赵顺衍耿直道:“我就是不想靠好话哄着他妥协,我就是希望能靠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地得他一句夸赞丶叫他对我认可一次。可是从小到大,不论我做什麽丶怎麽努力,他总能挑出刺来。二弟问题答得好,他夸赞赏赐,老小背不出书,他也宽抚鼓励,为何到了我,就这也不对丶那也不是?我已经奋力往他的要求去够了,可这奋力就好像没个尽头似的,到底做成什麽样,他才能满意?还是只要是我,就永远叫他瞧不上眼?”
他说着已近乎哽咽,飞快擡手抹了把眼睛,怕被宁悠瞧见他哭鼻子似的,偏过头去抽噎不言。
孩子这番剖白和隐忍啜泣叫宁悠既心疼又心涩。
她知道赵虓不是不器重丶不赏识老大,反倒是太器重丶对他的期望太高了。可今日看,一直以来他那套严父论也着实给孩子造成了伤害。
但她不能当着儿子面就批判起父亲来,只拍拍他肩头,“你的委屈娘都知道,也看在眼里。你向来足够努力,也已然做得很好了。你爹他怎会是瞧不上你?你是他的长子,打小就捧在掌心,恨不能天底下什麽好的都给你,他器重你还来不及!如此对你严厉要求,恰是因为他是把你放在储君丶乃至未来国君的位置上去培养,你这般聪慧,难道还不知他一番用心良苦吗?”
赵顺衍抽抽鼻子,默不作声。
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没有,宁悠又接着道:“娘知你是个正直丶忠厚孩子,正直没错,不喜欢逢迎也没错,可那也得看是对谁。遇上你爹这样的,你就得懂得委婉变通,不能跟他死拗这劲儿。到最後,你的目的也达不到,反而父子离心,你觉着这是聪明的做法麽?”
赵顺衍嘀咕:“为何娘在爹跟前直言,爹就肯听?”
宁悠一笑:“你以为我们从来如此?你爹那倔驴年轻时可没少跟我吵架。就因为你的事都吵过无数回,你小,大概都不记着了。”
赵顺衍确实记得模糊了,自他有印象起,爹娘好像就一直是恩爱得如胶似漆的。就有一回闹得严重,可那还是当初朝廷要他兄弟俩回京为质的时候。闹了没几日,最後还不是爹低头服软,给娘道歉认错。如今在娘跟前他也没什麽天子的气势,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蔫了。
他起了兴致,扭过头来:“那如今爹为何对您这般依顺?”
“他也不是依顺了,只是包容我更多些罢了。你爹这人但凡拿定了什麽主意,谁还能把他的想法左右了?”
“儿就是羡慕爹对待您的方式,您说什麽,他都认可,他都肯听。不仅如此,还时常征询您的想法和意见。若是有朝一日,儿也能让他征询一次就好了。”
“以你爹这老古板丶死脑筋,让你这当儿子的意见凌驾于他之上,恐怕是难。不过也非是不会有那一日。我与你爹成亲十几年丶磨合了十几年,你长到这岁数,刚开始有自己的见地和想法,与他碰撞,这才短短几年?往後有你们父子磨合的呢。”
赵顺衍一听还有得要磨,心就发颤,“那您教教儿子,到底该怎麽和爹相处?”
“你不要怕表达你的想法和意见,也别把他说得那些难听话太往心里去。你爹这人嘴硬,有时候他嘴上说得未必是心里想得,要多看他为你做了什麽。”
“做了什麽……娘是指哪方面?”
“他让张德谦和寂行大德授你圣贤之道丶治国之策;施桁等宰辅带着你批览奏疏丶列朝听政;叶登达丶邱士钊这些学究手把手教你写文章丶作辞赋丶练书法;陈棠丶李懋指点你军事作战丶如何带兵;李弘丶罗钺等大将伴你蹑足行伍丶在军中树立威望。更将这些你身边的亲近属官都加授了太子太师丶太子太傅等职,这不光是给他们荣誉,更是对你重视。你自己想想,你爹对你,这方方面面都顾及着,还不叫疼爱丶在意麽?”
赵顺衍其实明白,却咕哝:“您说的这些,儿都知道,可也被这些压得喘不过气来……”
宁悠抚他背脊:“你是长子,这就是你肩上的担子,须得习惯才是。”
“儿习惯的,只是也想父亲能多给儿一些人情味,别总是对儿一张冷脸。”
宁悠如何不懂他?想起自己当年,所求的不也是赵虓这粗直冷硬之人能偶有一声知冷知热的关切麽。老大再是懂事早熟,毕竟还是个孩子,哪个孩子不渴望父亲的关怀,不想听父亲一声肯定,不渴望如山般的父爱呢?
她便半是说笑道:“往後你想他怎麽做,你就直接点表达出来。要学会撒娇丶说软话,这招对你爹好使。”
“撒娇?”赵顺衍红了脸,“儿做不来这个。哪有男子汉撒娇的?”
宁悠望着他一副别扭拧巴的表情,也不忍为难他了。这小子跟他爹一样地粗丶一样地直,让他撒娇?恐怕只有往後娶了媳妇,关起门来在媳妇跟前的时候才做得出这事吧!
母子俩说话这阵,王淮过来了:“皇後殿下,陛下说了,让大殿下回去用了膳再慢慢反省。饭菜做了新的,已往东宫送去了,您看?”
宁悠点头,紧扶儿子起来:“你爹发话了,快起吧。当心着,腿可是跪得麻了?”
赵顺衍道声无事,起身反扶她:“娘慢些。”
宁悠搂着他肩站起来,拍拍他,“你看,你爹还是疼你的。”
他嘴一撇:“兴许是心疼您,儿只是顺带沾光了。”
宁悠揪他耳朵:“你啊!干什麽非得这般别扭!你就当他是疼你不成?这点你就不如老小,稀里糊涂才能无烦无忧!”
正说着,老二拉着老小从屋里出来,唤了声娘,道:“大哥,该回去了。”
赵顺衍便请示宁悠:“娘,儿带弟弟们回去了?”
“去吧。娘今儿跟你说的,回去好好想想。”
“儿省得了。”
老二也跟她道了别,拽着弟弟跟上大哥,关切道:“大哥腿跪得疼不?”
“还好。”
老小问:“大哥饿不饿?”
“饿过了。”
老小也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个小馒头,递给他:“我给你藏的!”
赵顺衍瞧着他天真可爱模样,一下也乐了,脸上总算浮起笑容,接过来,揉揉他头:“谢谢小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