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我不明白。”
屋内阒静,唯有吴定一人的声音,灰尘环绕,恍若刀兵,令吴定又想起了那天,太子忌嘴角流下的黑血,就滴在吴定他被砍去的手指上。
“殿下将一个剑匣交与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放进他的墓室之中,一同陪葬,万不得将之现于人世。于是我赶在墓室落封前,将那佩剑封进墓室,但……我没有料到密懋背後有高手,我以为避开暗卫便可,若有,我自问没有本事瞒过那位,所以……”
漆汩张口:“所以你又去了一趟墓室,想看那把剑还在不在?”
“是的。”吴定说,“但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把剑有什麽特别之处。”
“你没有打开看看?”臧初问。
吴定摇头,靳樨皱眉,问:“太子忌最後说了什麽?”
“殿下只道,”吴定满腹疑云了数月,“祝懋殿下‘子孙满堂丶儿女绕膝’。”
烛台啪地爆了朵灯花,吴定摇头:“我不明白。”
“……”
臧初双手抱臂地靠在柱子上,开口问道:“那麽,你今天是想告诉大君子什麽?”
吴定深吸一口气,一咬牙:“两年前……不,现已经是三年前了。殿下曾微服简装出过王都。”
此言一出,不只是臧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连靳樨都微微愣住。
“那是我入东宫後唯一一次有机会襄助殿下。”吴定苦笑道,“当时风知将军不在都,为瞒住衆人和子人真,殿下去请葛霄大人扮作他,两人身量本就相仿,殿下略瘦些,多层礼服穿下来,难以辨别,故而此举万无一失。我因素日里不见人前,又有武艺傍身,故而被选作护卫。”
靳樨沉声道:“具体什麽时间?”
“冬十二月。”
“十……十二月……”臧初缓缓地重复一遍。
“问题出在哪里?”漆汩问道,算了一下,三年前,是当今夷天子即位的第一年,靳家早已离开王都。
“三年前,陛下的病情突然加重,昏迷的前一天深夜,陛下曾召太子密忌进殿密谈,因那时密章已经神志不算清醒,且之後太子忌并没有什麽异常的举动,所以谁都没有放在心上。”臧初说,“没料到……葛霄!竟然是葛霄!”
漆汩心道好厉害,葛霄居然还有易容的本事。
靳樨却不怎麽奇怪葛霄,道:“你继续说。”
“殿下去的地方,乃是通往西南群山途中的一个山沟……”吴定说着,陷入回忆,却没发现臧初的神色在他开口後陡然冷了下来,仿佛拢上了一层含着冰碴子的乌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来,双眼甚至变得有些赤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吐出字眼:“你丶说丶什丶麽丶地丶方?”
“就在西南群山的外围。”吴定一头雾水,“怎麽了?”
臧初攥紧了拳头,死死摁捺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甚至咚地用头撞了一下墙壁,漆汩吓得要去扶。
“我没事。”臧初冷冷道,“你说,我听着。”
吴定茫然地继续说:“那山沟偏僻得连个名字也没有。殿下到的时候,那地方杂草丛生,却有一座村子的遗迹,即便是在白天,那里仍然阴冷无比,就像——”
就像有无数亡灵未得解脱丶还在其中游荡一般,甚至还萦绕一股发臭的血腥味,像是已经成为这村庄血肉的一部分,风吹动枝叶的声音更像骸骨相撞。
“我一看便知道那座村子中人被尽数屠杀,尸骨被随意埋在一座大坑里,我们寻找半天,只找到一张写满了名字的墓碑,字迹粗糙,仿佛稚子。”吴定说,“回去後,殿下便终日愁眉不展,甚至重病半年,缠绵病榻的时候一直偷偷抱着剑匣,从不离身。就是这段时间,让懋殿下有了理所当然插手政事的机会,朝寄更深。”
“墓碑的最後一个名字。”臧初恶狠狠地开了口,一双眼眸里尽是凶色,“是不是白初?”
“你怎麽知道?!”吴定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惊谔万分地说,忽然琢磨过来,“所以……所以白初不是名字,是……是……”
“对。”臧初闭上眼,“是我和小白。”
漆汩与吴定同时:“啊???”
吴定万没想到这一桩让他疑惑三年的谜语的谜底竟然远在天边丶近在眼前。
靳樨皱眉,也愣了,靳莽与央夫人在深冬原野的破庙里捡到快冻死的公鉏白与臧初,那时西南乱得很,他们刚从战火下逃出,饥寒交迫,两人都发着烧,一身伤,衣衫单薄,像两只小兽般缩在一起说梦话,那时公鉏白才十二三岁,臧初也才十五六岁。
“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我九岁的时候被师父好心收留,认识了小白,那地方的确偏僻,的确什麽都没有,但已经就是我的家了。才三年,不过三年而已。”臧初被怒气冲得手指都在颤抖,“全部都死了!我和小白被师父锁进地窖,不然……不然——”
臧初永远记得那天。
残阳如血瀑,腥味浓厚得甚至可以渗透泥土,从此永世不散地拢在他和公鉏白头顶上。公鉏白被吓得哭叫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他们过了一天才从地窖里脱身,俩人的手指都挖破了。村庄一片疮痍,所有的泥土都是深红色,在村子东边,那个小孩玩闹老人家闲聊的大树底下,有了个硕大的巨坑,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尸和残肢,没有一个人的眼睛是闭上的。他们甚至没法找出师父的遗体,公鉏白哭得几乎断气。
公鉏白说一个名字,他就往墓碑刻一个,公鉏白越说越崩溃,跪地哭吼道:“怎麽有那麽多人啊师兄!”
臧初恍惚得不知道发生了什麽,就像自己的五感被生生砍碎了,耳边是孩童碎瓷般的哭叫,公鉏白一遍一遍地问:“怎麽会有这麽多人?!”
“为什麽会有这麽多人?!”
“为什麽……这麽多人……?”
师兄也不知道啊——臧初想说,但嗓子被堵住了,他说不出来,于是只好惶然地擡起头,发现群山都在哭丧,湘妃竹血迹斑斑,风声叮叮当当地像骨头风铃,弥漫的血的恶臭味正在腐烂,连同白花花的肉体丶师父粗糙温暖的手丶他们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安稳童年,都腐烂了。
“你师父我,打了一辈子光棍,以後就靠你们俩养老送终了,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