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蜉蝣梦(6)
云意姿推开窗,有人坐在窗下读书。
枝头停着两只雀鸟,好奇地张望,歪了歪脑袋,用尖尖的小喙梳理着翅羽。晨曦从云彩中透出,云意姿用叉杆支起了窗,点点光芒透过高丽纸,落到她轻薄的衣袖上,撩起一层淡白色的浮光。
昨夜刚刚下过雨,湿润的腥气从泥土中逸出,飘在鼻尖,头顶一片硕大的芭蕉叶滚落露珠,“啪嗒”一声,破碎在她的眼睫之上。她一低头,便顺着眼睫滑下,落入少年乌黑柔软的发顶。
深绿的叶,投影在了书中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晃得人头晕。云意姿托着下巴,纤细的手指,随意在窗台上一点,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志怪小说麽?”
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金暮指尖微动,翻过扉页,不回头也不起身,语调轻缓,如昨夜润物无声的雨:
“不入流的杂记罢了。”
“哦。”云意姿回了一个字,见他迟迟不肯起身,仍然低头看那本书,不免意兴阑珊。伸手,去拨弄一边种在陶罐里的小苗。
这是她偷偷从隔壁的院子里挖过来,某种不知名的野花,她记得开花时的花瓣呈淡紫色,没什麽香气,胜在精巧可爱。可如今,它的叶片瘦小耷拉着,边缘泛黄,已经有了枯萎的征兆。
她心想不然扔了。听见有人问了一句,“娘娘来自江南?”
江南?云意姿微怔,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图景。慢慢挺直上身,她的双手不知不觉交握起来,拇指微曲,缓缓在指节上摩挲着。
“粗略来说,是的。”
金暮持着书本立了起来,云意姿眼前一暗,他转过身来,背着光线,书卷握在清瘦却不失力道的手腕之下。
云意姿往封页上瞟,却怎麽也看不大清上面的字。向上翻起的窗扉,刚好隔去金暮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下巴,弧度流畅,赏心悦目,像是用什麽工笔精心雕刻而成。
云意姿背着手,往後退了一小步。还是瞧不见他,有些恼,他怎麽生得这般高?唉,这窗子怎麽就这般矮?
不自觉踮了踮脚尖,踮完又觉得自个儿傻气。只好半蹲下身,斜坐下来,重新趴回到窗台前。
手臂交叠枕着,这下总算是瞧见了他的整张脸,云意姿不满地抿了抿唇。
他低头,也正注视着她。眉毛一动,似乎被她不服输的神情搞得想笑。
他果真笑了,唇角牵起极小的弧度,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原来娘娘是江南女子。”他说话的尾音很轻,故而咬字时,透着说不出的懒意,“我听说,每逢十七日尾,灯火万家长不灭,炊烟漫漫。
次日,江南小镇的弄堂口,夜雨初停的早晨,会有早起的商贩沿街叫卖,江上烟波浩渺,三两只行船泊在渡口。此般景致,想想便觉得甚美。”
清润的嗓音,含着独特的喑哑,宛如雨後初冒的笋苗,云意姿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便面露神往之色。
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其中流连忘返。
云意姿不知道她现在的这副表情,宛如一个没有见识的乡巴佬。
等他的手掌张开着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云意姿才勉强回过神来,露出些悻悻然,缓缓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不曾见到,”
她神采黯淡,“我从前在主家做活之时,极少出门。”
“为何呢?”
云意姿犹豫了一下,“大抵,是因府中规矩严森,不许随意进出吧。”
“家主是个很严厉的人吧。”
“不,她待我很好,很宽容,也很温柔,我很感激她。”
云意姿忽然发现脑子里用来表达赞美的词汇竟然如此贫瘠匮乏,不禁有点着急,她一着急就会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在指腹处轻轻按压,“总之,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说罢一脸笃定地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眸光中清澈干净,毫无半点机心。
他瞧了半晌,轻轻哼笑了一声,“没有很好奇,想要偷偷跑出去的时候麽?”
“有啊,”云意姿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想到什麽欢乐的记忆,“记得有一次,我的朋友帮我乔装打扮,从後院的‘小门’爬了出去,带我跑出府外五里,吃了整整一根糖人,可甜了。又出五里,在路边摊子要了一碗云吞,那般滋味,比府里厨子做的还要好吃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唾液在口腔中分泌。
“後来呢?”
“後来当然是被抓回去了,”云意姿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不一会儿却又轻松起来,“不过,家主没有训我,反而给我赐了名字。以前,我一直都没有名字,他们都‘小娘丶小娘’地叫我,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
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用指尖蘸了点儿窗台上的露水,在干燥的地方轻轻划动:
“云,意姿。她告诉我,姿同恣,即犹任意,是像云一样无拘无束的意思呢。”
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这个名字被赋予的含义,眼角眉梢都泛动着欢欣,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
金暮看着那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出现在她指下。
他的声音,却渐渐地冷了下来:“你的主君,是何居心呢。若是如原本一般圈在府中,好生养大,便也罢了。任人带你出走,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教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生出反骨,极有可能牵累半生。究竟是为你好,还是要害你呢?”
云意姿如被当头一棒,半张着口,怎麽也反应不过来。
半晌,她垂下眼睛,整个人变得有点儿沮丧。金暮好似也意识到了语气太冲,抿了抿唇,忽然听见她弱弱的声音。
“那个,”云意姿坐直了,擡起脸小心翼翼地问他,“假如是在严厉地教训我後,让我罚抄家规三百遍,再赐这个云意姿的名呢?”
金暮一怔。
他叹了口气:“那她大约还在困惑吧。”
“困惑什麽?”
“不知该将你教养成一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