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蜉蝣梦(2)
他说完那句话後,便静静地坐着,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云意姿额头上黑一块灰一块,出了薄薄的汗,冲掉了一些污渍,露出原本白皙滑腻的肌肤。
有点纠结,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拿起,隐隐抗拒跟他有肢体的接触,只怕有万分之一被他识破的可能。
只不过——云意姿将视线凝聚在他的手心,这块手帕,是她一针一线教与俞愿的。
小丫头很认真学了,几天前绣了一块送给了她,因为云意姿有一次被她缠得烦了,跟她说那一天是生辰,俞愿便认真记着了。
小时候的赭苏啊,看着鬼灵精,其实跟前世一般单纯好骗,若自己将她精心准备的礼物弄丢了,指不定怎麽哭鼻子呢。
云意姿犹豫不定,手指微微蜷缩。
布衣女子立在桌边,很久没有动作,年轻的郎君很快便不耐烦了起来,眉间掠过阴沉。
情绪酝酿在眼眸之中,滋滋作响如同被黑暗的深渊吞没殆尽。
云意姿感觉到他的恶意。
大概是被当成一个粗蛮笨拙丶莫名其妙盯着他手指发呆的乡野村姑了。
那浮于表面的礼貌与修养,有些维持不住,恶劣的本性便暴露出来。
手一盖,手帕飘落在了地上。
他目光不偏不倚,端起茶盏,漫吞吞地啜饮了一口。
正好落在桌子底下,他那线条硬朗的靴子边,薄薄一片微微皱起,云意姿无奈,只得弯下腰,双膝蹲下去,努力够着捡。
这样的姿势让她脖子发酸,旁边就是他的大腿,肌肉紧实流畅地包裹在布料之下,云意姿没敢多看,头擡起来时正好磕碰到什麽,意料中丶撞到桌角的尖锐疼痛却没有传来,反而是柔软宽厚的触感。
她向上看,乌云一般的黑色袖角飞快地缩了回去。他侧了侧身,一切再平静不过,动作不变丶纹丝不动地饮茶,没有分出多馀的一分目光给她。云意姿恍然,也许刚刚那一下只是错觉罢了。
她低下头,将手帕揣进袖子,不敢过多停留,一句话没说便转身匆匆离开。
离开时的风带起他鬓边发丝,肖珏静止一般地握着盏,清澈的茶汤中倒影出他苍白的脸色。
眉骨英俊高耸,眼下一层青黑,隐隐透着阴郁。
胥宰的眉心隐隐一跳。
不一会儿,郭莺莺便笑颜如花地走到了这一桌,送上几盘牛肉猪头肉,一扭身,极其熟络地与几位黑衣军士攀谈了起来。
云意姿径直掀开帘子走进後厨,一进去,便抚着胸口顺气——任谁,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了老熟人,且与这熟人,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仇怨纠葛,都会惊吓不小的吧。
她的魂儿都要吓飞了!能这般顺利地走过来,没有打摆子,还得归功于前世,她特意同女官学的那点儿临危不乱的修养。
想到外边的人,云意姿有点感慨,没想到三年过去,小病秧子的气质变化如此之大,一恍然,还以为是那使君大驾光临了呢!奇怪的是,她心中也没生出太大恶感,大概是今时不同往日,心境不同了吧,只是想到之前她做过的事儿,又忍不住惆怅了起来。
只能寄希望于,小病秧子已彻底将她忘在脑後,根本认不出她来了!
外边,郭莺莺身形微动,将黑衣郎君的视线轻巧一挡,“军爷在看什麽呀?”
肖珏淡淡转目,冷峻漠然:
“没什麽。”
郭莺莺瞧他一眼,心中一咯噔。
他这样年轻,为何有这样的眼神,宛如秋叶里静置的一截枯木,没有一丝鲜活之感,对世间一切都毫无兴趣。
其中沉淀着的绀蓝之色,却又带着一股苍凉的忧郁,神秘深邃到像是散碎的宝石,形容不出的美丽。
这种矛盾的特性,是极招女子稀罕的,连她这种见过各种极品的老手,瞧着他的面孔也微微失神,忍不住困惑,这样的人,定非凡夫俗子,怎会来此乡野之处?
她出神地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疑问脱口而出。肖珏把玩着茶盏,侧脸在昏黄的烛光之中苍白而冷硬,早已褪去了当初的柔和,他没有再说一句话,撑着下巴,提起一双筷子,在三个盘子中辗转,意兴阑珊。
胥宰将她拽到一边,摸了两颗金珠子,塞到郭莺莺的手中,“老板娘,不该问的别多问。”
郭莺莺眼底掠过不悦,搓了搓金珠子,足金,眼一亮,这才收手一笑道:
“嗳,晓得了。奴家便不打扰了,客官还请慢用。”含嗔带怨,自有难言风情。黑衣郎君却像一截木头一般,眼皮都不撩一下。
郭莺莺自诩东篱村一枝花,前凸。後翘,乃是时下最受欢迎的丰腴美人,哪个男人见了,不多看她几眼,她还从没见到这样冷淡的郎君,仿佛老僧入定,对女色全然不放在眼里,顿时心里的好胜欲被激发了出来,“不过,我这心里好奇,百爪挠心一般,有一件事儿想问问郎君呐~不知郎君可愿为奴家解惑?”
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连忙地扒拉到了一边。胥宰皱着眉,一脸便秘的表情。郭莺莺撅起了嘴,冷哼,“小军爷有话不妨直说。”